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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节
第二节
第三节
第四节
第五节
第六节
第七节
第八节
第九节
第一节
它是一只蚁。
蚁,是万物中最微末的生命。
这只蚁,不知如何,开始懵懂地、在土隙中一直往前走。它缓缓地走着。
如果蚁有籍贯,它便会知道此处是陕西省临握县一座山的底下。如果它有眼睛呢,得见面前景物,一定震惊得颤抖。
四周还是很幽黯。
只能借着不明来历的光华扩散。先见到炯炯的眼睛,然后是鼻子,然后是一张威武的脸。浮在黑色上,凝静如死。他直立着。
蚁在赭黑色的靴边走过。隔不多远,又是另一对靴……
这个军阵是由四个小阵勾连而成的。第一个是由三百三十四个弩兵组成的方阵。第二个是由六十四乘战车组成的车阵。第三个是由将军、步兵、骑兵混合编组的长方形军阵。第四个,战车六乘,骑兵一百零八,排成十一列。
每一个战士,都沉雄、刚毅,嘴唇抿得紧紧。他们束发盘髻,或轻装、或甲衣,或挟弓弩、或佩长剑,或立、或跪,都有一股慑人气势。马,眼眶隆起,睛如铜铃,耳朵高坚,奋鬃扬尾,引颈嘶鸣。
军阵蓄锐待发。
蚁又走了好一段日子,它渐渐地老了。这里的战士,仍是一动不动的。
——因为他们都不是人,是陶土造的俑。
这是一个陵墓。
陵墓的顶部是天,有二十八星宿。底部是地,有水银为四渎百川江河大海。松柏玉石雕成,凫鹤金银镶造。通壁奇珍异宝。
一片死寂中,忽然,
吁——
有一下轻微得几乎听不见的叹息。
是谁?是谁?
这叹息来自幽宫,诡异莫名。浩瀚的俑海中,声音回旋,不忍遁去。
人鱼膏燃点的烛火,顽强地残照着。
但这只蚁,已走完它的一生了。
终于它栖止于一个微末的点上,成为尸体。
它当然不知道,用它整整的一生,方才走至这陵墓外缘一个小小兵马桶阵中央。像这样的军阵,有无数个,星罗棋布在四围。如果有缘一直深入,才可见到城墙、城门、陪葬坑、地宫、陵寝……天下最伟大的陵墓,由最伟大的皇帝,自公元前二四六年他即位开始,花用了一生的时间和精神,直至公元前二一零年冬入葬,历时三十七年,动用了七十二万人力,还没彻底完成。
这是一个深沉的、没有晨暮的世界。在一座城内。
每一个埋葬在此的生命都不甘心。
蓦然回首——
呀,流光如电,一直往回走,越来越快,越来越快,穿越数不尽的、挺拔威严的俑像,穿越看不清的、雄伟复杂的建筑,只见闪动而瑰丽的灯火,乐声、钟声、鼓声混杂,雄浑的声音,下着君令:
"古有三皇五帝,及至于朕,命为制,令为诏。三公九卿,集权中央。车同轨,书同文,度量衡颁制,百姓皆明一之。六国废,天下一统。自今以后,废溢法,以朕为始皇帝。后世以数计:二世、三世,以至于万世,传之无穷!”
"愿陛下万寿无疆!"
你听见么?
回首再望,也无穷无尽。前后都是渺不可测的深渊,千秋万世,地久天长。永远的秘密。
像昙花一现,他走了。历史一去不返,但历史铸刻在无形的记忆中。是圣?是魔?未可轻议。但天崩地塌过,掀翻了一个世界,遗落一座谜宫。
秦始皇嬴政,曾经叮嘱:
"骊山封土,遍植柏树为志!
七十二万的民夫,从咸阳原上,把林立和柏树苗肩担背挑运送而来,一路的扰攘,百里之内,一群一群、一蓬一蓬的蚁,惊惶四散逃窜……秦代嬴政在十三岁那年即位。
即位的第二年,根据古礼法,已经开始物色一个好地方来建造陵墓了。
他身畔的谋臣,为他选了骊山。骊山,层峦叠峰,景色秀丽,且南麓的蓝田,自古至今都以盛产美玉而著名,正是阳气之精粹,可护龙体于不败,所以,他也开始爱上这个长眠之地。
很多年过去了,嬴政也由一个少年,到如今四十一岁,陵墓尚未竣工。天天地挖,天天地修,人山人海在苦役中,下锢三泉,别有洞天。
这些年来,仲父吕不韦已于畏惧、绝望中饮鸩自尽了。假父谬毒兵败,被夷三族,所有叛将一齐枭首,并车裂尸体示众。母亲与他私生的两个弟弟,全囊扑而死。他初露锋芒,即铲除异己,巩固了内政,统一了六国,中间不是没有性命之虞,几乎便被荆轲所剩了?
经历了连番凶险,大局始定。
却是一壁坚决求生,一壁筑陵就死。
天下的子民,都为他的生死效命。巨大的墓石在迁运中,又压死了五人。伤了十多人。
午后,火伞炽烈,大太阳向地面张开了血盆大口。
远望细山附近一丘,地气蒸腾。无风,无声,寂静得奇怪。
山丘的另一面,正麾集了千军万马。胄甲和铜盾刁斗,在烈日下反射出炫人的光芒,但人丛屏息静气,不发一声。他们不是蓄锐作战,而是凝神贯注。
一人一马,自远而近,沙尘飞扬蔽日。
背着光影,看不真切。只见那匹黑马,桀骜性烈,昂首抬足,耳朵高竖,尖嘶狂动,三番四次,企图把背上的人给抛掷下地来。
一身黑色戎装,头戴白玉十二冕旒冠的,正是他们的始皇帝。
他跟它展开恶斗。
一下失手,他被摔下,尚未着地,马上翻上马背。众不敢发言,连惊呼也是隐忍。
人与马皆不服气。他又陡然纵身,牵扯着鬃毛,力挟马肚。黑马摔跳踢踏,一时间难以取胜。
它发足狂奔。
漫山遍野地走。
他终于没再被摔下了,膘悍不羁的兽,无法可施,惟有驯服了。
四野尽是喝彩,旗帜被高高举起。
人马豪气干云地傲立着。
一声长啸。他策骑东驰,向陵墓的工地奔去。四名高手,贴身侍卫着。
远离了群众,见一头小鹿惊逃。始皇帝心念一动,逐鹿而去。
就在此时,他身后两名侍卫,相视一下,突然发难,联手向他突袭。剑拔弩张,一支冷箭,直插他背心。其他两名同僚,还未来得及应变,已经血溅当场。
这是一个孤立无援的境地——
骊山顶,有飞骑直冲而至。
随着一声呐喊,一个勇士竭尽全力排众而出,用他的剑,把叛将刺杀。
叛将的鲜血飞溅。
只见他,身子更快,在血点未溅临始皇帝衣袍上时,已腾空,旋身转体,恰恰以背相挡,血点刚好溅上了他的胄甲,缓缓垂滴。
始皇帝因他护驾,连衣袍也不曾玷污"。
其他军队此时方汹涌前来,事情已生变化,惶恐下跪。始皇帝忘记了他背上还插着一支冷箭,盛怒之下,拔剑把未及护驾的侍卫,砍杀泄愤,理所当然。
一轮急攻,他转向眼前此人。目露精光,问道:
"护驾者何人?"
"臣蒙天放。愿陛下万寿无疆!"
"担任何职?"
"臣自幼父母双亡,自十三岁起,投蒙括将军麾下,现监管建陵工程。"
"十三岁那年?"
始皇帝一点头:
"好!蒙天放受封为郎中令。另有重赏。随朕回首!"
"臣领命!"
始皇帝信手把自己的剑一扔,空中翻腾,蒙天放灵巧地接过。是一把青铜宝剑,柱脊,锋刃,长而沉。见是恩赐,蒙天放心中忐忑喜悦,仍耿直下跪谢恩:
"谢始皇帝陛下赐剑。"
他爱才,但不形于声色,只回身上马,飞驰回宫去。
蒙天放紧握着青铜剑,将士对他都有钦敬之情。而他自己,却不知如何,对始皇帝有一种复杂而矛盾的感觉。
因为烈日渐西沉,漫天霞彩中,远远传来稚嫩的童谣,连小孩子也都这样唱着:
山山水水无穷尽,
生生死死是轮回,
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,
亡始皇……
今天干活时被巨石压断了手足或胸骨的民夫,目睹同甘共苦的死者一一被搬走了。陋居中,呻吟处处,夹杂着凄厉的哭声和诅咒:
"这暴君!一定死无葬身之地!"
"只有他的是人命?我们全不是人命?"
纷坛的人声突地止住,大家都愕然。因为新封的郎中令来访。民夫不明白他的来意,只是惶惶地退后,像面对鹰犬。
蒙天放道:
"各位,辛苦了!伤的怎么样?"
大家受不起这问候,全无感动,一步一步地退后,嗫嚅地:
"郎中令请回,我们没事!"
"我们下回一定小心,不会耽误工程!"
蒙天放与他们面面相觑,只觉是一番误会,有点无趣。记起那首童谣:
天天地地风风雨雨亡始皇……
外面忽闻人声鼎沸,原来是收书的官兵展开行动了。
始皇帝为了一统思想,下令焚书。
这场烈火,到处点燃。
爱书的人,抱着奔逃。有两个黑影,往林中跑去。官兵穷追不舍。
林中,老人慌乱中只急急用手挖泥,企图把竹简埋下。一个清秀女孩,衣葛履麻,一脸汗污,一边挖泥,把刻上文字的书册:春秋、诸子、语录……一一埋下,一边回头望道:
"爹,他们来了,还是逃吧!"
他坚定地、不肯走:
"不!书册是无价之宝,没书,也就没文化了——"
还没说完,身后中了一剑,死于非命。
女孩抱着一册,藏身在草丛,屏息。一回首,只见黑如墨的夜色里,有双炯炯的眼睛,她如被针刺,全身皮肤都收紧了,心头突突乱跳。生平第一遭,面对死亡。额上开始冒出冷汗,她自己快将成为枯瘦的死人了……
蒙天放只是以身掩护这个弱小的黑影,放她一条生路。
收书的官兵,搜查没有结果,呼啸而退。
冬儿自草与草之间的缝隙外望,这是一个英武的背影。隐隐约约,看不分明。不过他给予她无限的安全。她也曾全盘地信任过他。
她记着他的脸。
在灵魂深处,一直期待他转过脸来,看她一眼。但他没有,只待官兵远去,便耿直地走了。萍水相逢的人是救命恩人,晚风又把他吹走了。
冬儿只蹲在那儿不敢稍动。直到人声渐杳,孑然一身地、缓缓而起,前路茫茫。
两批兵马,一批收天下兵器,聚送咸阳,预备销铸为十二金人之用。计划中,这些金人长五丈,足履六尺,其重如山。
另一批,则把所征所收之书册,一一运送至此。巨大的窑炉,有十多个,喷焰冒烟,熊熊火光夹杂着蓝彩,烧红了半个天空。
主窑旁,正矗立上千个陶泥塑成的武士源和马湘,执戈待发。
远处传来长吆:"始皇帝陛下驾到——"
他骑着黑马,来到窑前,冷眼看着被扔进炉中的燃料。
丞相李斯俯前下跪:"陛下,连月来,臣等已遵旨将史官及黔首所藏之册籍,包括诗书及诸子百家语录,一一焚毁。三代之事,不足为法。有胆敢评议者,亦处死暴尸灭族。
他满意了:
"晤,统一大业,乃大势所趋。"
一众目睹焚书烈焰把千古文化吞噬,灰飞烟灭,只默默低头工作。
司炉的老人,头垂得更低,无限惋惜。他只能把俑像一排排地推进窑内,鼓风加炭。
扔书的人更卖力了。
始皇帝问道:
"朕闻得陶俑烧制,未符理想,不知原因何在?"
"敬禀陛下,"老人恭顺地答道:"吾等当悉力以赴,以求陵寝大军烧制完美。此支征战杀代之兵马,必雄立守陵,'事死如事生',请陛下稍——"
始皇帝一听"死"字,脸色陡然一变。
死?
即使威武骄横、雄霸天下的君主,也会老,也会死。无限恐惧袭上心头。年事渐高,心事重重,一听此言,他勃然大怒,脸上的肌肉微颤,不容分说:"住口!推出去'埋'了!"
司炉老人在惊愕中,已被逮走。
"从今以后,不准在朕跟前,提一'死'字!否则袅首腰斩活埋,夷其三族!"
无辜的窑工,颤抖伏倒领命。
始皇帝大喝一声,下令:
"出窑!"
窑工以铜锤、铜秆开窑。窑门乍开,炉膛发出轰然巨响,俑像全被炸碎。
火光及碎片四下进溅。
迷信的始皇帝,只觉不祥,一怒而去,头也不回。
万籁寂然。
咸阳宫内,蒙天放侍卫着,御医正为始皇帝检视背心上的箭伤,那个伤口,是个模糊的血窟窿。在敷药的时候,他感到一阵剧烈的急痛,他眉也不皱,只大口地喝酒。他心里明白,如今,一切的伤痛,他还可以从容地熬住,但以后,当他老了、衰弱了,他就不堪一击。
跪在庭前的方土三人,还告诉他巨窑的秘密:"敬禀陛下,巨窑须以女子血祭。血祭者须泰然无惧,视死如归,含笑投身烈焰,熔成一体,如此方可感动神魂,各方精气汇聚,助陛下以竟全功。"血祭者如何得之?"可遇不可求。
始皇帝有点欷嘘:"天下男儿尽皆贪生怕死,岂有视死如归之女?"
半晌,转向众方士追问:
"你等呈献之数十颗丹药,不知药效如何?有否一试?"
方士都答:"此乃精炼十年方成之丹药,只供陛下享用,臣等岂敢轻试?"
其中一位,犹侃侃陈述:"丹药乃以硫磺、白石英、紫石英、石钟乳。赤石脂、水银、火硝、朱砂、雄黄、食盐、皂矾、砒霜等炼制。服后不食五谷,吸风饮露,乘云气,御飞龙,游乎四海,长生不老!
始皇帝色喜:"长生不老?长生不老!
正欲张口吞服,又迟疑不决。他阴沉地扫视三人。
"若其中有毒,岂非一命呜呼?"
在他沉吟之际,目光与蒙天放接触,望定他:"天放,你意下如何?"
蒙天放三思之后,晋言:"长生与鬼神之说,虚无缥缈,臣只觉——""直说无妨。""——只觉有点荒唐。"他稍顿,不知应否继续。
始皇帝一听,斥责:"天放,你胆敢在朕跟前放此厥词?"
蒙天放知批其逆鳞,忙下跪请罪:"请恕臣无礼,臣乃一片忠心。"
他感他曾舍命护驾,又爱其身手,但没稍露心意,只佯怒:"你叫朕如何相信?"
蒙天放一念,便请缨:"臣愿为陛下试药。"
这郎中手下的将士一听,都望向他。若丹中有毒,岂非……
始皇帝行近一众之前,巡视挑选,信手一指二十人。被点中者,毫无异议,只站前下跪。蒙天放见二十人中,自己未曾入选,愕然抬头。
始皇帝道:"天放且留于朕左右,不必试药。"
他以自己肯尽忠报主,竟不蒙恩赐,有点失望。
二十人各吞服丹药一颗,人口苦辣炽热,骨碌而下。方士们紧张莫名。始皇帝精目如灼,观其药效反应。
良久,生死未卜。
忽闻其中一声惨叫。
未见,二三人捧腹,辗转、发冷、发热,汗流浃背,痛苦万状,一一相继昏倒。
御医上前探其鼻息,发觉全皆闭气。
始皇帝惊怖之余,龙颜大怒,只下令:
"将一众将士以泥封为俑像,立于陵前,生世守护。"
方士们面无人色。只见始皇帝忽视,如虎狼之回顾。
蒸气氛惫的炼丹房中,丹炉火盛,外封盐泥的丹罐在火中不动声色,聚合于此的七名方士,有的正凝神将锅置于丹炉上进行结胎,有的将砒霜和硝在乳白上细研。不管在做什么,都心神不属。
才一阵,后宫人声鼎沸,夹杂三位方士哀哭:
"陛下饶命!陛下饶命!"
卓生吓得被火所灼,连忙缩手:
"他们三人因丹药失灵,难逃一死!"
大家开始担忧了,窃窃私语:
"丹药一日未曾炼成,一日必面临大敌!"
"此暴君若长生不老,定是天下黎民之祸。"
"谁是丹药迟迟未成,亦只能苟活一时半价…"
姜生过来向一个老者焦灼问计:
"徐生,你看该如何是好?"
白发、白须的徐福,原来正专注地盯着他眼前的熊熊炉火和上面的鼎,他把手中研成细米的金粉倾入,药起了点变化,转为气态飞升。
两旁白色的眉毛,如人字轻垂在他眼角。他一皱眉,那白色便抖一抖。
金丹接近完成了。虽是各司各法,但,丹药还是自己的好。他耳畔尽是各人的忧虑,不是不明白身陷困境,进退两难。他若有所思,如一座石碑。
"徐福——"
徐福只随手把袖子一扬,示意他们不要打扰。然后继续沉思。
方士们一见这下动作,竟然赶忙把自家精心炼制的丹药,争相倾倒,随下水道,流去无踪。毁尸灭迹,不留痕迹,以图苟活一阵。
徐福回过头来,问:
"你们干什么?"
"我们都'悟'了!"方士恭敬地答道。只不过是阴差阳错的一念吧。
徐福心中另有盘算,也就不理,继续沉思去。
由炼丹房随下水道而出的各式丹药,姹紫嫣红亮黑,悉数溶于水中,汇流一处。
水往外流,往东流。
终于天亮了。
徐福盼得一线曙光。
第二节
暮春初夏,天正下着绵密的细雨,夹着碎屑如粉的落花。徐福轻轻用袖子一抹,吸一口气,缓步过后宫马厩,直趋玉阶。
舀水饲马的马夫,晨起洗漱的将士,都是郎中令的部属。有个小兵,喝一两口水,忽见徐福,便与同僚私语:"不知这方士,是否过得了今天?"
徐福又深深地吸一口气,挺起胸,壮起胆,孤注一掷去了。
始皇帝摒退左右,只留蒙天放在侧,听徐福诚惶诚恐之言。他煞有介事地献出良策。"神仙方术之说,自春秋战国已有之,流传至今,必有可信。齐人徐福,自祖上三代之遗书,知东海中有蓬莱、方丈、流州三座仙山,上居仙人,若求得仙丹,当胜过方士所炼丹药。"
徐福偷偷瞥一眼,始皇帝竟在听着,有点神驰,他乐得不惜工本:"臣年事虽高,但仍不辞跋涉,愿为陛下效命。臣将征集童男童女五百,携备五谷粮种,乘船火海,求不死之药!说得始皇帝心焉向往,转向蒙天放。
蒙天放只直说:"陛下,经历上日之意外,此说仍须慎思。且陛下一统江山,亦足以名垂千古,长生与否,应顺其天然,毋庸人云亦云。
徐福窥探始皇帝背手在殿中踱方步,他恨这新宠,三言两语,也可破坏他脱身妙计,心中不免如鹿撞,急汗直流。
始皇帝背对他们,道:"生死有命,朕虽乃人中之龙,亦难逃脱,惟朕备历艰辛,方令天下归——"
一转身,取出一枚货币。这是一枚圆形方孔的铜钱,一边的表面,铸了"半两"两个字。即使微如一钱,也是一番心血。
"你看,朕手上乃七国纷乱币制统一后,刚铸好之'半两钱',必如天圆地方之说,沿用万世。朕只望国势更盛,民生更富。匆匆数十载,日子不够用。"
蒙天放接过铜钱,心深感动。"天下可有比朕更好之皇帝么?"始皇帝双目放出光彩:"天放,你明白朕之心意?"
君臣之间的距离,拉近得不言而喻。"蒙天放!朕命你护卫求药团众,直至功成!"
接连的七天,细雨依旧羞怯而冷淡地纷飞着。
征自民间的稚女,穿素白薄纱,手持上封自己名儿的竹牌,列队进宫,如一条迤逦、绵长的轻薄带子,在人间飘忽。
徐福引领至验身房:"各童女候命验身,点'守宫砂'。"
每一个被安排踏入屏风之内的女孩,都明知命运难劫,有家难归。有人泪流披面,有人惊惶失措,有人强忍泪珠,不过,都只静静地忍受命运支配。
有一个,长得标致,但总比同龄的女孩倔强。冷傲,无论如何,不肯哭。她脸色苍白,指节苍白——因为她紧握着一个发簪。
冷雨轻溅,湿了衣衫,发髻偏松垂在耳畔,发丝轮在颈项。冬儿突然发狂地不甘就此屈服,持着发簪,便杀出重围去。
一个女孩,势孤力弱,器物也不锋利,只是乱挥乱刺,侍女也难拦截。
她没命地想逃跑,明知是奢想。但发簪狂划,有个将士,挡在她面前,捉她不住,也不想动武,只是由她发泄——即使她多么的勇猛,也不过是头发难的小动物。
男人的颊上被划一道口子。
他由她。
反而是这头小动物,气促,人累,有点失措。因为威武有力的男人,不肯伤害她。
蒙天放信手轻抚她的头一下,没有任何意思。他安慰道:
"选上了你,进了宫,也就难逃啦。不要害怕!"
冬儿只觉无限温馨,抬眼仰视,刚好接触蒙天放的目光。她认得他,他却认不得她。
只是,二人有说不出来的异样感觉。
雨滴虽仍渐沥地下着,入宫后的童女,衣履都焕然一新了。于此养尊处优。
她们穿丝缎、阿缟之衣,银泥飞云被,梳望仙三鬟髻,着丝履。
申时,饭后光景。宫中吃得好,是黄米、酱羊肉、热汤和泡馍。水果也上场了,柿子还没熟透,粉嫩的黄红色,三五个童女,端着盘子,分着水果。
后宫有编钟之声,一套六十四个,每个钟都可从不同的侧面敲出乐音,大家合奏一曲,乐韵悠扬,响彻宫内外。生活得好的女孩们,暂且忘记了她们的明天。
她们点了"守宫砂"的玉臂,悠悠地动,一点凉意透过薄纱,时而贴着肌肤,时而掩映不见。
冬儿坐在檐前阶下,孤单一人,不肯入群。她情绪起伏,为了一个说不出的原因,烦闷地、无聊地拍着水果盘子上的几个瓷碗和竹著。
雨水滴着。
叮——咯——
叮——咯——
那几个空碗,袒腹承接着水滴,有的盛水多,有的盛水少,偶尔碰着敲打着,竟发出清脆、玲珑的声响,抑扬徐疾。
宫外园中,正是蒙天放和部属驻守之处,他们护卫求药团众,不敢辱命。
蒙天放坐在树下,把始皇帝送他的宝剑拔出半鞘。青铜剑器,刃中央隆起,有脊有棱,剑芒映着雨光。初晴,蒙天放一跃而起。
剑在腕间翻了几朵花,反复舞动。
——不知在什么地方,遥闻叮咚的铃动。初缓后急。
蒙天放只随声舞剑,劈、砍、斩、撩、挂……心念竟与声响不谋而合。
冬儿敲着碗边,自己也受一种莫测的因缘牵引着。怎料隔了亭台殿阁,隔了重林密树,有一个人,剑花一时矫若游龙,一时沉雄稳健。她为他伴奏着似的。无限悲哀。
——至激情处,猛一着力,一声碎裂,原来冬儿收煞不住,把碗敲破了。
四野墓地死寂。
蒙天放于险中,剑未收,人踉跄几步,生生止住。
竖耳细听,漫天落叶蓬然覆盖着他。人呆立在惘然中。
心灵互通地,他只觉不对劲儿了。
一滴殷红的鲜血失足落在破碗的残渍中,缓缓地化开、化开。
冬儿的手一软,碎片瘫滑。腕间一道深痕,心上一下绝呼,生无可恋。
血洒了一地,也染红了丝锻。丝本来是有生命的衣料,只比人先死了。
蒙天放像被一根丝牵扯着,急步过了重门,踏进后宫阶前,惊见一个不想苟活的女孩。
他手上抱起她,为她吸去腕间的血污。稍一用力,她在痛楚中颤动了一下,半张开星眸,望着救命的男人。
她的血汩汩失去,她的前尘回来了。伸出手,轻轻地抚摸他颊上一道将愈的伤痕。
他撕扯她的衣袖来包扎腕伤,红,淡淡地渗过重丝,她的脸更青、更白了。
时间静止、停顿,天地间是钟情。
但愿长此下去,化作俑像。
一名传卫到处找寻郎中令的踪影:
"启禀郎中令,始皇帝陛下命你整装待发,护驾东巡长城边防,行程在一日之话。"
蒙天放的梦醒了,抖擞而起。他放下冬儿,匆匆而去。
冬儿骤失依凭,有点惆怅。
只见他突回头,遗下一句"没什么"的话才走:
"你不要再伤害自己了!"
他带着从没有过的、微妙的感觉,随侍始皇帝,在长城上巡视。
长城,原是战国时期各国间为了自卫,也为了抵抗强悍的匈奴,便利用堤防,连结山脉,各自扩建。始皇帝灭六国,展开一个伟大的工程,预备西自临洮,直到辽东郡的调石,建成一条万里长城。
蒙恬将军备了一个木头车,过来报告军情:
"陛下,臣上日领兵征战匈奴,因长城中段与西段尚未完全合拢,此一豁口,每有敌军蠢蠢欲动。"
一掀木头车上的白布,都是血淋淋的敌人首级。
始皇帝点点头:
"如此,朕命你征集民夫四十万,火速修筑,巩固边防。"
"臣遵命!"
蒙恬退下,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,极目江山。渐黄昏,灿烂的长城,宛如一条金鳞金甲的巨蟒,雄伟、壮观。蒙天放也被这气派所慑。"真不容易!"始皇帝叹道。
是的,把那么纷乱的天下平定,其艰辛与劳累,非常人可为。人中,有能者,有庸才,靖乱必有牺牲。
始皇帝遥望长城之外,群山层叠,极目不尽,虽是一片宁静,但——
蒙天放道:
"长城以外,犹是危机四伏!"
"对。"始皇帝亦有远虑:"若不滴戍、摇役、判徙、广发民夫日夜修建,敌人总能强凌恶占,防不胜防。"
"只望长城之内,能永远一统,不必操心。"
"天放,这才是千秋功业!"
蒙天放渐渐地站近始皇帝了。——他"不止"是一个黔首口中的暴君的。
男儿的大志,在于四方。
不在儿女私情。
只是,一刹那间,不适当的时刻,他忽然想起她来。在艳红的夕阳底下。
那夜,雨已止了。
寂静的夜,只有他的部属在宫外守护,人影阵阵,不辨五官。
冬儿披着轻衣,坐在檐前阶下,维持她听雨时的姿态,一直没有动过。
她伸出手来,腕间犹有蒙天放给她裹扎的伤口。相思悬念,她用那只手,轻轻偎向自己的脸。她的手像他的手…突如其来地,冬儿羞红了脸。
世上没有人晓得这个秘密。
为什么她总是遇上他?
她总是见到这个人,不一定在林间,也许更早!她见过,更早,在千年之前吧!非常的熟悉。亲切。——她是为了他才进宫里来的。她渴望他回来。
夜更深沉了。
晨光熹微之际,童女们都天真地交头接耳,轻轻地笑着。
徐福便问:"你们不去静修,说些什么?""是郎中令随陛下回来了。"
她们童稚地告诉老人家:
"冬儿说,郎中令回来,她要面谢他救命之恩。"
人人不虞有他,只有徐福,心念一动,洞悉其中玄妙,便道:
"不用了。我会代她说的。你们快要东渡,别心野了。如今得整装,随我到神庙去。"
童女们又不识愁滋味地去了。
徐福摇摇头,心中有隐忧。
是神给他的一点预兆么?
心头乱跳。
冬儿也一样,完全不受控制。
因为她的目光穿过一层一层的人墙,终于找到他了。
在神庙。
拜的是八神:天主、地主、兵主、阴主、阳主、月主、日主、四叶主。
此日,东渡求药之团众,得齐集庙中,让画工绘下盛况。
画工们正参照徐福及五百童男女来合绘壁画。所用之色,以黑为主,夹以赧、黄、大红、朱红。石青、石绿。徐福居首位,身后是追随之众。画工想像中有缤纷的云海,围绕东渡的楼船,大海之中,又有仙山缥渺,仙人影绰……
一阵狂风,吹得众人如仙袂飘飘。
画工以为无助,将之入画,栩栩如生。
童男女们,都得跟随徐福伸手前指之方位,令视线一致。
冬儿目光虽依循着徐福,但她的心,又把她的目光指使偷偷瞅至他的所在,一瞥,方才知道原来他是目不转睛地、盯着邂逅过的女孩。
他站得很远呢,侍卫都一字排开,全衣胄甲,系革带,腿扎行股、胫缴,足踏革靴,威武挺立,全副恭敬的武装。
隔了很多人,等了很多时日,二人眉目之间,暗传情像只是心中也惊扰,不明所以。十分不祥。
徐福冷眼旁观,轻叹一声,自言自语:
"一字记之曰'飞',真相白矣!"
没有人明白他话中深意。
"冬儿。"他唤道。
冬儿忙正色望向他。
"你明白么?"
"不明白呀!"
徐福又提醒她:
"记住自己站的位置么?"
她莫名其妙,圆睁着秀目:
"记住了。——为什么要记住?"
"唉!"他歇歇地摇首:"天机不可泄漏呀!到底逃不过。"
冬儿轻皱一下眉头。她太小了,完全不懂命运的玄机。
壁画在加添几许幻象后,更加灿烂,合八人之力,当日完工。
童男女们都累了,但不敢吁气,因为庙外传来吆喝:
"始皇帝陛下驾到!"
所有人都跪伏地下,始皇帝一人独立,欣赏壁画,目光停驻在仙山、仙人之上,满怀喜悦及热望——长生之药!长生之药!好似唾手可得,他狂妄地大笑,声震四方:
"哈哈哈哈哈!"
便问:
"徐福,都准备好了吧?"
"臣等候命出发。"
始皇帝向蒙天放下令:
"好,天放,待法士选定黄道吉日吉时,朕将重任交托你手,护送楼船至渭河边!"
"臣遵旨!"他身肩重任,神情肃穆。
冬儿闻语,心头一惊。
如晃荡在风中的丝履。
树梢上,挂了一双丝履。履面是素白,小尖头,上翘,是一只凤,五彩锦缎。风头没朝前伸出,而朝后扭转,如同回眸顾盼。中系彩带,极细,结了蝴蝶,绑在树杈上,在微风中轻扬。
后宫,是始皇帝灭六国后,依了各国园林台村之特色来建造。一道江南清泉瀑布,飞溅过假山石林。
水面有一双女孩的脚在轻扬。
拍起了水珠,热闹中很寂寞。
假山石林有人越趄。
冬儿知道了。一种细啮着她心头的惊喜。衣袂动了一下,但人没有动。
她并未回眸。
只是有意无意地继续灌足。女孩的诱惑,令后面的人心猿意马。
他终于欺身上前了。
冬儿坚持没有回眸,只轻问:
"你——回来啦?"
完全不看他,只抿着嘴儿,轻轻地摇着下半身的双足,又觉如此实欠庄重,不觉把裙裾扯低一点。
蒙天放道:
"回来了。"
稍顿,得找点话说:
"你叫什么名儿?"
"冬儿。"
又再找点话说:
"冬天生的?"
"是。"
冬儿垂首,下颔几乎贴到胸口。她的心有点昏蒙了,微微地痛。
"我是蒙天放。"
"我早知道了。"
蒙天放错愕了,她什么时候知道的呢?他坠入一个感动人心的网。
二人无语,半晌。
不擅应对的、拘谨的武夫,二十六年来,还是头一遭遇上从天而降的、令人受惊的柔情。
说些什么好呢?呀——
"好精致的鞋。"
"是丝履。"
"哦?绣了风头的——舍不得穿?"
"小时候穷,没鞋穿。后来有双芒展,都舍不得穿。真的,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的鞋,更舍不得了。"
冬儿起来了。拎了丝履,像逃亡似地跑掉。像避火似地、都不知道怎么应付过去。
"等等——"
蒙天放情急之下,就抓住她的手。忽看得了:"还没好过来?"
腕间还是包扎着细帛,她有点痛楚。
其实,因为那是双指节又姐又硬的、巨大的。男人的手,抓住她,自胞间痛到心头上。
"会好的,都好了。"
冬儿无端地、太烦恼了。在未开窍的幼稚的心灵里,爱情和烦恼都是无端的。他的目光令她慌乱。蒙天放仍然不放心:
"没好,我看看——"
他看她的腕。她看他的手,幽幽地问:
"蓬莱远吗?"
他看着她,一怔:
"很远。"
满怀离情别绪,满眶都是离泪,一个骤来的噩梦。逃不过去。只是原始的感情,不可理喻,不可收拾,完全没有心理准备,惊心动魄地进发了。冬儿像投身一个庇荫,好忘记了明天,她便咽了:"我要走了——我们都要走了!怎么办?""怎么办?"
蒙天放在匆促之间,神为之夺,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拥抱冬儿入怀。
大地静默。
深造莫名的悲戚、担忧,赴死的困兽。爱情沸腾,惹起九天一下惊雷。
沉醉中的人被震醒了。
蒙天放残酷地掉头离去。
怎么办?
直到这个晚上。
两个人都各自辗转,睡不好。
夜空一团团臃肿的云,一下子,把吞没了的月亮吐出来了,突如其来地,明月团囹。像一个银盘,腰肌地照着人面。白光自天际树顶漏洒一地,形同千百指爪的魔掌。
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。
只见一道紫雾白烟,直奔苍穹。因为炼丹房中,起了变化。
徐福明修栈道求脱身,暗渡陈仓份炼药。丹已成,幻作五彩金光。
仙气迷惘。
人也迷惘了。
是环境?天气?思念?抑或莫测的因缘牵引呢?
冬儿身不由己地、披着她那暗紫色的一张锦被,移近炼丹房。
这房中,自方士一一被杀,而徐福东渡计划又在密锣紧鼓地进行时,已人去室空,只剩得炼丹的炉、鼎、铁锅、火钳、扇子、盐泥、天秤、乳白,大大小小的瓶罐,默悼一去无踪的主人们。
推一残燃着的,就是徐福的丹炉了。
门无人声,她见到那蒙天放,竟也被他的一双腿,带引来了。
第三节
这是一个奇异的月圆之夜。
像所有传奇的开篇,不由自主。
芳菲的香气,催情的春药似地,伴着紫雾白烟,披着紫锦的人。
真是诱惑。
她望定他一阵。衣角着了火,他马上把那火踩灭了。但,理智烧毁了。
烟迷雾锁,正好看不清对方臊红的脸。太诱惑了,蒙天放不克自持。
冬儿一下拆散她头上的望仙三鬟髻,一鬟一鬟相继抖落,她用力向后一抖,长发在氖氛中陡地飞扬。头仰起,闭上了眼睛,整个人豁出去……
她缓缓躺卧在那张锦被上,蒙天放整个人覆盖上去,像个保护者。
他身下的冬儿,是只惊弓小鸟。
但没时间了。如果不是今天,就没有明天。纵隔三千世界,背负一身罪孽,他们融成一块,如饥如渴,欲仙欲死,都幻化成深沉的叹息。像飞升的丹药,不安分地颤动。
黑发交缠着。
她臂上的"守宫砂",不知何时,无言冉退……
炉火映照在冬儿雪白肌肤上。她用一个篦,把黑发重新盘好,三鬟髻。黑白相映,是幽会之后的妩媚。
他从不发觉,她是多么的妖娆,看得有点痴呆。
冬儿羞赧地、把蒙天放的身子扳转,开始也为他梳头。先将头项长发束一单台圆丘双号小会,然后用蓖将额前和两鬓长发梳向脑后,由脑后分做六股,编成板状发辫,中间卡一发结,辫的上端打一"X"形的绳结。
梳好了,把他又扳转过来,二人一直对望了很久,在对方眼睛中看到自己,深不可测。
不相信这是真的。
冬儿把蒙天放一根长发拈起来,与自己的一根长发连在一起,就炉火烧成灰末,放在一勺水中。
她盟誓:
"喝,这就可以白头到老,忠志不渝!"
蒙天放不假思索,便仰首喝了半勺。
冬儿温柔地笑:
"你不是一直认为方士之术都是荒唐么?"
情到浓时,人竟便迷信了。他笑看她喝了那半勺。她在水中见到一个阴影——
冬儿惊呼,推他快走。
他心下依依,还是矫捷地闪身走了。
冬儿慌忙中,把瓶罐都碰撞倒地。身后一声暴喝:
"你干什么?"
冬儿神色仓皇地道:
"——给丹炉鼓风。"
一直暗察徐福的反应,心惊胆跳。
徐福来至鼎前,珍重地拿起一颗金丹。大功告成了,喜出望外:
"唉,竟然炼成了!真是阴差阳错!"
他带着秘密的喜悦,把惊魂甫定的冬儿招来。丹药拢在袖中。
"冬儿你看,迎着炉火,金光闪烁;拢在袖中,自发五彩。这'九转金丹',好了、好了!"
"你把金丹献给陛下,我们便不用走了?"
"你真傻!此事别让任何人知悉。"
冬儿不明所以:
"为什么?这可是个大喜讯。"
"嘿,丹成了,我们还走得成么?"徐福正色地道:"别误事,从今天起,你不准离开我半步。不得再胡来!"
他把宝贝置于小锦盒中,揣在怀里。冬儿若有所思,苦无良计。
诏书已经颁就:
"朕,今令齐人方士徐福,率五百童男女,于七月初七日午时,东渡求仙。楼船五十,停于河边。全数须于初六晚齐集上船候命,待得黄道吉田吉时,作法启航入海,不得有误。奉天承运,始皇帝即位第二十八年夏,于咸阳宫。"
整日地奔波,一切才被安顿。
徐福与五百童男女,携备五谷粮种,人车列成一望无际的队伍,如长龙幡缠半山,风吹白衣,飘飘乱举。童女们都戴着一顶细草织成的帽儿,垂下一重轻纱,掩映着音容。每人一个香囊,散着去国的余韵。
楼船五十,由数千民夫拉牵至浅滩,它们高耸着,巨大的身躯,异兽一般吞噬着远渡蓬莱、方丈、流洲三座仙山的懵懂的雏儿。
孩子们都有点好奇,有点兴奋,也有点茫然。但都乖乖地服从皇帝的命令,谁都没想过前景。
各在自己的方寸之地安寝,一个挨一个,等待次日启航。人人都一样。
但,冬儿已不一样了。
驻扎在河边的蒙天放,镇夜护船。部属都敬佩他的尽忠职守。
他们怎会想到,始皇帝宠信有加、委以重任的郎中令,是世上最不忠的叛臣?他并没有把自己的分内做好。
思潮起伏。
明日一至,二人将是天涯海角,相会无期。还没有走,已经思念。只是一想到自己的身分,又摇摇头,用力把她的影子抖去,摔在水中,任由东流而逝。
仗剑挺坐,脸上不肯再有表情。只余一股忠勇。就让一切过去吧。
冬儿在楼船上,看不见他,但觉每一个影绰的黑点,都是他。
真的要走么?
夜色四合了,河水深不可测。她一步一步地。偷偷走到栏旁,像踩在每一个人的睡梦上,一下不小心,都碎裂了。
她脱了丝履,珍重地系在腰间。夜更浓了,无人发觉,她把心一横,企图跳进水里去。
正准备逃走,慕地有一只手把她抓住。掩着她的嘴,强拖进楼船中。
挣扎间,一只丝履丢了。
它没沉,只随水漂至河边。
蒙天放摹见,四看一片死寂,那丝履,凄婉如一声呜咽。他也珍重地纳入怀里收好。
徐福把冬儿拖至睡榻旁,晓以大义:
"怕死么?"
冬儿摇头,泪盈于睫。
但她无法把这秘密告诉任何人呀。童男女五百,是奉了君命东渡的,自己一逃,数目不对,犯了欺君之罪。——且自己已不是童女了。冬儿警觉地、用手遮掩臂上"守宫砂"的位置。她的收获就是失去。
徐福把一切都看在眼内。他一早就洞悉人间有这样的一些债项了,只语重心长:"我什么都不管,只要放掉东洋,逃离魔掌,觅地安居,繁衍一支后裔,才是偷生上策。"
见她不语,又劝道:
"冬儿,不要自私,要为大局着想。"
大局?
她一夜之间成长了,成为大人以来,始发觉是这样的凄怆。为大局着想,她就得放手,然后与一群没有血缘的人,到陌生土地,落地生根?她明白了。
但她要一个"大局"干吗?
一个小女孩,任他苦口婆心,她困扰得如何听得过去?
只好佯睡。也许真睡了,就能把昨天睡死。
徐福见她安然睡好,便欣然离去。
也太难为有情儿女。
冬儿在步声远去之后,微微张目,打开一条缝,他走了。她手中捏紧一个小锦盒。
七月,渭河的水凄清恒丰满,谁知这河水由多少支流汇聚?谁知一直东航,前面有多急险?冬儿远远望向岸边的营火,她只知有个人在那儿守候。
如果一直呆下去,天亮了,楼船随大水而去,失去夹岸的约束,不知多么的飘摇。人也一样,回头需要莫大的勇气,只有爱情可以推动她。
她被推动跳下水中。
"扑通"一声,静夜中分外惊心。
蒙天放见到一个纤弱的黑影子,挣扎扑近浅滩,水没胫,然后她整个地浮现出来。在闪动的火光中,他认出来了。
奋不顾身,马上相迎。
牵扯上岸。
侍卫一见,以为是跳水的贪生怕死者,不愿随团去国,一一都在吆喝:"什么事?""有人逃跑了!""郎中令逮住他了!"
岸上人声鼎沸,一片混乱。
楼船上的人,都被吵醒了。徐福一看,事已至此,惟有孤注一掷。
当下,他擅作主张,大声下令:
"楼船启航!"
楼船东窗事发,急急驶向东方。
一去不回,在彼邦繁衍。这是他们的意愿。
火把燃亮,水面一片通红。大家目送着逃遁的五百人。
冬儿一身水淋淋,衣湿体寒,薄纱利贴着肌肤,像是刚脱胎的新生。
她飞奔至蒙天放身畔,紧握他的手,苦寒而抖颤。
走?
不走?
蒙天放回头一望自己的部属,驻扎在河边。他们一直敬佩他。
只迟疑了一下,敏感、脆弱的少女的心便仿佛受伤了。
她咬牙,不理他,自行奔逃。
侍卫马上便追上了,用绳子把她捆起来,带到蒙天放跟前。
他望定她,手中的青铜宝剑一举。
她呆住了,眼中尽是惊疑闪烁。
他的剑"咳、咳"几声。
大家愕然地望向被剑锋所断的绳子,洒在地上。
团团围住的两个人,一个是长官,一个是逃犯。全部噤声不语。
蒙天放豁出去了。
在所有人的注视下,灼灼的目光中,他把始皇帝恩赐的青铜宝剑,竖插在浅滩的石子间,他背叛了他,只好把权位荣禄都牺牲了,为了她,和她先发制人的牺牲。不计后果。
他一手把她扯过来,紧紧拥抱着她,在他强壮的怀抱中,她有点羞怯,却有更多的骄傲,充塞其中,密不透风。
她满足了,一切都是值得的。
心中只觉亮堂堂、暖洋洋,闪着鲜艳夺目的万度霞光,海阔天空。
他从没这样的温柔和坚毅过。到底他敌不过冥冥中的情牵。四下是他部属惊愕而感动的低呼,交织成一个网罗,身陷囹圄,但笼罩在一片大局已定的安滋中。
对于他,敢于为她做任何事,保护她。呵护她,爱护她,这才是大局。
二人放心地,随着他们,随着数不尽的、猛烈地叹气的火把,去了。
火越来越兴盛,烈焰自窑炉向上狂吐,撒向四野和夜空。"炉边搭了法台,法案摆满祭品。
始皇帝从未如此暴怒过,因为他"被骗"了,火光中,面貌狰狞:
"蒙天放!朕因爱才,才要你求仙取药,乃万世大业,竟因儿女私情,坏了大计,目光如豆,是为不义。朕一一要你们死!"
一身红衣的冬儿被带出来了。
经过沐浴、薰香、更衣,也明知难逃一死,但听得"你们"二字,马上扑倒叩首:
"陛下,此事与郎中令无关,冬儿知罪,愿一力承担,请放过他!请放过他!"杀!""陛下陛下!"泪流披面的冬儿,一生都没讲过这么多的话:"冬儿死不足惜,但郎中令,万中无一,求陛下留他一命!"
始皇帝当然知道,虎狼亦有不忍之心,但盛怒中,万难食言。心念一动,自怀中拎出他那天下第一枚之"半两钱"。
"生死有命,于此关头,看你造化。"
他把钱币扔到蒙天放脚前。
"见'半两'二字即生,负面即死!"
蒙天放却决绝:
"不,大丈夫一人做事一人当,臣知罪,当以死报君!"
始皇帝恼恨他之愚忠,想留活命,怒叱:"掷!"——他给他一半的机会。
百官和将士,都紧张万分地等待蒙天放自决命运,非生即死,冬儿闭目向天祷告,口中低喃。
蒙天放无奈,钱币一掷,于半空中打个滚儿,他一手覆之于另一手掌心上。
生死关头,手缓缓地移动……
结果如何?一壁揭露,一壁汗透重甲。
渐见"半两"二字——是正面。众人都吁一口气。
始皇帝途下令:"好,天意如此,留你一命!联令冬儿自投炉火,血祭俑窑!
蒙天放望向冬儿。
只一眼,他想也不想,把心一横,咬牙下跪:
"臣蒙天放乃一顶天立地男子汉,不愿偷生,决同归于尽!"
冬儿的心灵震撼了,他明明得到"生",依然要一起"死"。有一种神秘的动力在她心中翻腾,热乎乎地,滔滔滚滚,汹汹涌涌,她有话要说:"陛下,冬儿自知难逃一死,只求临死之际,跟他讲一句话,只一句!请陛下成全!"
还没哀求完,已不顾一切,挣扎排众而出,漠视了君令,瞧不见千百双旁观冷眼。
电光石火之间,她做了一件最伟大的事。
——她把偷来的"九转金丹"衔于口中,飞扑至她男人的怀里!旁若无人地、狠狠、狠狠吻他一下。
她有无数的话要说,但一个字儿也说不出了。
在吻他之际,小舌头把丹药顶吐到他口中:渡给他——天地间一个秘密。
他惊愕万分,根本不知发生何事,已骨碌一下,不得不把丹药吞下肚中。
众人不知前因絮果,来龙去脉。
她不知道这是否长生不老药。她不知道究竟有没有效用,但这是淮一的寄望——他可以不必死了!
这璀灿的一刹过去,冬儿向蒙天放点点头,用心地望他一眼,以目光诀别。
她把丹药给了他,自己就没有了。以生命来博得他不死,纵是牺牲,也心甘情愿。
为了她最初和最后的爱情!
穿着红衣黑裤、手持兆经、头戴上饰有四只金黄色眼睛的面具的舞者,一边舞动,一边呼叫,大壮声势的"摊跳",伴送冬儿血祭俑窑。
视死如归的冬儿,忽尔诡异一笑。
——只有她自己心底明白。
带着这莫测的诡笑,赤足红衣的女孩,向火海纵身一投,如一头火凤凰。
蒙天放目送她,转瞬化为乌有,他流下了男儿的眼泪,哀号。
"冬儿!冬儿!"
念咒声、歌舞声、法螺声……陡地止住了。
蒙天放自噩梦中乍醒。
朗朗的君令:
"蒙天放!"
"臣在!"
"朕命你泥封活埋后,千秋万世,为朕护陵!"
"臣领命!"
"你要永远记住,不准任何人接近朕之陵墓半步,将功赎罪!"
蒙天放下跪:
"愿陛下万寿元疆!"
始皇帝做最后一瞥,转身不看。——他失去他了!
工役上前,含泪沉痛地用铜铲插进一大堆的陶土里,一下一下,将陶土自蒙天放的足部起,小腿、大腿、上身……糊上去。
蒙天放神情肃穆、平静。因为他去意已决。一死何足惧!一捂怀中的丝履。
工役已经把动作放慢了,不愿这位得到部属拥戴的郎中令太快接近死亡。
即使缓缓地糊,也到了颈项、头颅……两额。额、下颔……
这是一具英姿勃发而又气度沉雄的俑像呀。陶土一干,他也就完了,从此成为一座死物。
陶土逐渐勾勒出他整个的轮廓,到了最后,工役终于狠下心来——
他挑了一抹上,封上他的嘴,他噙动着的鼻翼,最后,是一双闪着晶光的眼睛。
蒙天放眼前一黑。
啊,秦朝的盛况,一统的天下,他看不见了。他将永埋地下了。
天际横来一阵飞雪,众愕然上望。
在这盛暑,雪花轻淡若无地洒下来,如无声之眼泪。
也许万物之灵的人类,在真情面前,蒙受冤屈,一点怨气,贻上了的生命…没有人能真正了解。
过了三千年,还是矢志不渝的。
但日子过去了。
时移世易……三十年代
雪花落至中空,就止住了。
人间还未到寒天,是深秋初冬时分。
一辆双引擎的民航机,自上海飞往西安去。机上载送一支庞大的电影队伍。有化妆的芳姐。摄影师老沈、灯光、场记、服装、道具…例几个花枝招展的二三流女明星。
——大部分都没搭乘过飞机,穿戴得很隆重,一如赴宴。正襟危坐者有之,好奇地趴在窗口有之,一脸威严的吴导演,抽着烟斗,不动声色,大家都以为他在脑海中分镜头。
中外艺联电影公司的外景队,为什么要来到这西安拍戏呢?
他们对外宣传是"剧情需要"。
如今进步电影都不再局促在摄影厂里头了。而且上海大小电影厂家将近半百,竞争十分激烈,但世界影坛中,有声片子已大行其道。他们为了适应新时代、新潮流,决定开拍《情无长恨》,这是中国电影从默片迈向有声片的新纪元。
据说投资者是日本人田中三人先生。
这戏的男女主角,一直保密,直至记者招待会时方才揭盅。
第四节
只见一个楼花镀金的庸俗锐匣子打开着。落在一只涂上鲜红色寇丹的玉手中。腕上有道浅浅的疤痕,如同伤口,不过不痛不痒,那是个股病。它的主人是朱莉莉小姐。讨厌死了,自稍懂人事以来,就发觉这道疤痕,叫她美丽的玉手扣分,恨得不得了,用个铜子把它盖住。
十七岁的朱莉莉,自小做明星梦,因为自觉天生丽质,又聪明、伶俐,出人头地指日可待。此番随队出发,不知有没有机会扯着龙尾巴往上爬呢?
先装扮一番再说。
正持一支口红,把小嘴"描绘"。
气流令机身一晃,她的口红便一划出界。
"哎哎哎!气死我!毁容啦!"
马上自身畔那化妆芳姐的箱子中,取过一个粉盒子,擦掉口红再补妆。咦,另有发现:
"喂,芳姐,你这口红,'先施'买的吧?是油质呢,真明亮,又不糊,借用一下。"
一壁涂抹,抿嘴,好几下。把隔着甬道的另一个晕呼呼的女孩推醒。
"暧,好不好看?"
她坐不惯飞机,几乎要呕吐,只没好气地道:"别臭美啦,碍着我睡觉。"
只见她又一睡不起,朱莉莉十分无趣,见摄影师待着望远镜看云海呢,又撩拨他:"老沈、老沈,看我这个角度,左边,七分胜,暧,怎么样?"
性感的小嘴微张着。老沈看也不看,只敷衍地伸出大拇指:
"好!天下第一美人!"
得不到青睐,朱莉莉颓然坐下,乘人不觉,把那口红据为己有,收在皮包中。可惜逃不过这厉害的芳姐。
"还!"她一手想抢回:"上回也是借了不还,公家要用,反倒得开口借了。我才信你不过,你就爱贪小便宜。还我!"
朱莉莉一听,把口红扔下,就势把胸脯一挺,恶人先告状:
"哦?什么都是你的,吓?我身上的蕾丝胸罩是不是你的?"
"去你的!"劳姐不理她。
她有点寂寞了,静不下,又攀到窗口附近,用那坚挺的上身把人挤过一点,看了看,自顾自表示不屑:
"要来这鬼地方拍戏,什么都没得卖,哪比上海登样?暧,乡巴佬的日子怎么过?一点也不'文明',连香皂也没有——"
一瞥对面的女孩,正翻着一本《良友》画报,上面刊着女明星阮梦玲和"四七一一"的广告呢。
她灵机一触,跨越一两个座位,跌跌撞撞地趴到椅背,拍一下吴导演的肩,他回过头来,见这吱吱喳喳好似缺堤的"十三点",跪坐支起半身,一手抢了他手中的烟斗,抽了一口,半呛,强忍道:"导演、导演,我表演一段给你看。"
先是低沉的男声:"为什么女明星们的肌肤是那么的娇嫩?"
然后摆出一副娇俏动人的媚态,模仿着风骚的女明星,捏出嗲得不堪设想的嗓音,腻着:
"因为,她们呀,用的是'四七一一白玉霜',我也天天用它!"
"四七一-",为了妖言软语,还念作"四七么么"呢。
她瞄了导演一眼,巴结他:
"表演得怎么样?哎,导演,你没看呢,你……"
吴导演拿回他的烟斗,对这个"十三点"无法可施,只爱理不理,低头看剧本:
"比阮梦玲差远了。人家是'电影皇后'。"
朱莉莉一听,气炸了,便晃荡招摇到他身前,撇着嘴:
"哼,有什么了不起?赶明儿我红了,赚钱了,也捧自己当'电影皇后',画报举行投票,就买下所有的票,反正我知道黑市门路。嘿!选上了,就穿件丝绒旗袍去领奖:紧身,六道捆边儿,披件狐裘,那股劲儿——要不,我就穿套鲜红色的洋装……"
越说越得意,作张作致的,真是美艳亲王。芳姐听了,便调侃:
"好,真选上了,我给你化皇后娘娘的妆!"
朱莉莉只道人家恭维,飞扑上前搂着她颈脖,要亲一下,以示感激。
"芳姐,你真好!哈哈!我要请你当私人……"
"西安到了!西安到了!"
大家见到陆地,都很兴奋。
导演白她一眼:
"下飞机了,螃蟹吐沫似的,没完没了!"
"哼!"
朱莉莉自恋完毕,也整装排众而出,一马当先,站到机舱的出口。
要下机见人了,努嘴、瞪眼、扬眉、耸鼻子……让脸上的肌肉松弛一下。
然后,挂上一个甜甜蜜蜜的笑容。
门缓缓地被推开。
映入眼帘的是横亘的布条,上书"欢迎中外艺联电影公司外景摄制队莅临西安"。朱莉莉深深吸一口气,挺身而出,昂然地"率众"下机了——她忽然爱上这个地方。
等得不耐烦的记者们,一见人影,马上拥上来,镁光灯"砰!"地一响,如同小型轰炸。朱莉莉受宠若惊,赶忙踏个丁字步,搔首弄姿,微笑:
"谢谢,谢谢!"
大家始发觉是名不见经传的小明星。
天际忽地轰然巨响,一架双座位的小型飞机呼啸而过,连乐队也吃了一惊,演奏中止了。
飞机变了两三个花式才急降,终于潇洒地停定了。
"莉莉,你的梦中情人来了!"
"哎呀!是白云飞呀!"
果然走下一个丰神俊朗、身手矫健的男人。记者们的目标便转移了,镁光都向着他闪。朱莉莉沦为冷宫之后,只目不转睛地,为挺拔、刚健的白先生所吸引,一咬牙,躬身上前,把玉手一伸。
"亲爱的白先生,我是朱莉莉,这回能够跟你一起合作,我、我……"
念到白云飞也许像绅士般吻她的手背,她就心如鹿撞了。
来迎过的都是高层官员,也热情地上前。他们一来,莉莉就再无立足之地了,她满怀焦灼。
白云飞颊上有道长形的笑纹呢,他一笑,她要昏了。但他没有吻她。他把手伸出来,小型飞机上也伸出一只戴上白手套的、纤巧的、女人的手。
风华绝代的阮梦玲,带着梦的迷茫的眼神下机了。看她穿一袭豹皮的重裘,烫了波浪髦发,施了脂粉,特别的白皙、娇媚。眉线勾得细细,眉尖略向下弯,耳垂闪着红宝石的艳光。一亮相,便把场面给罩住了。
她笑也不笑,只丰姿绰约地、由她的男主角牵引着。
朱莉莉看看自己,不过是俗艳的橘红大衣,连指环上的珍珠,也是假的。
自惭形秽,不得已退后了两步。
白云飞领着她,目中无人地上了一辆汽车,绝尘而去。
导演也上了另一辆汽车。
汽车一辆辆地开走了。
芳姐来唤她:
"莉莉、莉莉,上车呀!"
是一辆硕大的旅游车,她恨透了。
"上来吧。大人物坐小车子,小人物坐大车子。"
朱莉莉气鼓鼓地随同外景队伍上车了。问司机:
"现在到哪里去?"
"临渲县呀。"
"远不远?"
"从西安往东五十里就是。"
她嚼咕:
"哼!什么鬼地方!"
车子驶出机场。人人都围拢在铁丝网外看明星。什么人都有。有挽着藤篮子的学生,有农民,有工人,有乞丐……
渐行渐东,所见的人,衣衫开始褴褛,神情开始淡漠,身世开始贫困。离开了闹市,那些隔着玻璃。瞪大好奇的眼睛伸手摩拳、扬着小旗欢迎、讪讪地笑着的"影迷"都退去,也许不过是政府派来的;临时演员,专门讨好日本人用。——他们此番的角色不是侵略者,而是投资者,政府都尊敬他们呀。
谁记得东北的乱或靖?
到目前为止,西安还是平静的。
《情天长恨》在一座破庙前开镜。
几案上备了三牲水酒果品,还有香烛。大型的麦克风前,由吴导演致词。不外是老生常谈:
"……这部哀怨缠绵、动人心弦的巨片,请得文明影帝、热血男儿——白云飞先生,以及爱国影后。天之骄女——阮梦玲小姐,双双领衔主演。档期已经敲定,田中先生也催促我们赶工……"
因剧情需要,大家都穿上了戏衣。
非常有趣,女主角演的是穷家女,荆被布裙;女配角呢,是男主角妹妹的同学,打扮得漂漂亮亮,专门负责狗眼看人低、侮辱穷人的戏角。越是势利、泼辣,越显得对方楚楚可怜,赚人热泪。
朱莉莉一早便穿好一袭大伞裙,打扮得很艳丽,但导演指使她托着一盘子的鸡尾酒来招呼来宾。
她小心地拍起裙脚,生怕弄脏了戏衣。一见那男人,情不自禁,便拎了两杯鸡尾酒趋前献媚:
"白先生!"
她把酒递出去。
"是你。"他一抬眼。
朱莉莉惊喜交集,想跟他碰杯:
"你记得我呀?"
他眼中闪过一丝调侃:"不。"
把两杯酒都接过了。一杯回身递予阮梦玲。莉莉征在原地。阮小姐冷冷瞅她一眼。然而,即使他转身去了,她仍恋着他背影的风华。
"来呀,试试戏!"
一个小工把椅子搬着,尾随着这耍大牌的吴导演,到处走。
导演安排朱莉莉和其他两个女的演同学,三人不过比龙套稍为起眼,站好后不敢造次。
豪门大户的男主角,爱上穷家碧玉,二人在雨中邂逅……
大花洒已在布景板的顶层预备好了,三个道具,一人手持一个。
大家在等待阮梦玲培养好悲情,涌出泪水。
无聊地等,一直等。
终于她向导演示意:可以了。
拍板一响:《情天长恨》,第十场,镜头3。
雨倾盆而下,男女主角相逢道左,二人拥抱。在最感人的关头,三个花洒都集中在他们头上,主角变成落汤鸡。阮梦玲被大水一注,才讲几句对白,已喝了几口,呛住了。
朱莉莉忍不住,笑出来。
阮梦玲瞥到,非常不悦,大呼:
"导演,我才刚进入情况,她就来破坏气氛了。怎么演?我不演了。要不你换人!"
她摆架子,气冲冲地扭腰跑了。
导演连忙过去临时化妆间里头哄:
"梦玲,你先歇歇,别跟小角色一般见识……"
小角色?
她被骂,心有不甘,向着她背影扮个鬼脸,但又不敢发作,生怕真把自己给换掉了。益发憎恨这"情敌"。
朱莉莉咬牙:
"嘿,不是你死,便是我亡。好,非当上女主角不可!"
导演出来时,她迎上去,有点委屈:
"导演我——"
"没你的事"
"那我——"
"哪儿凉快哪儿润着吧!"
为了安抚这个大牌,她就要自己暂时消失了,世界多不公平!
她没好气地踱到布景外,颓然坐在一个大木箱上。
这木箱上写着"危险"、"易燃物品",另一面,画着枪械的图样。朱莉莉浑然不觉。
一个大汉见到了,很紧张:
"喂,站开些!"
她没处出气,便骂:
"道具吧,我没见过么?张牙舞爪的,小角色!"
旁边来了几个人,看来是搬运的,见这标致的小姑娘凶巴巴,便逗她:
"上面写什么?你不识字的?"
"我不识字?"马上在皮包中拎出一支口红,龙飞凤舞地在木箱上签了"朱莉莉"三个字。恐没人知道她名儿。
满意地端详一下,终于她得到一点注意了吧。然后扭身缓缓地走了。
大汉们啼笑皆非。
"快,干活去。今儿晚上老大等着用。别昏头转向。"
"这骚货!"
"话说在前面,我先上的!"
忽有人道:
"老大来了。"
吓得一众赶紧行动,原来是唬他的。
"哈哈哈!"
笑声中,朱莉莉无聊地、不知受了什么驱使,踏进这破庙里头。几成颓垣败瓦的神庙,面貌一片发黯。都不知建于何年何月,且遭了无数战火蹂躏,翻新后又再败坏,连壁画也模糊了。
朱莉莉贪玩,便跪在神前,喃喃祷告。她充满诚意,也非常贪心。
"我有三个愿望:第一个是'红',人一红,就有名有利。第二个,我希望遇上很爱很爱我的爱人,很英俊,很浪漫,很……就像白云飞那样。"
提到这名字,马上飞快地在左右一扫视,生怕被人听去了,掩着嘴巴。
"第三个——那是:我再要另外的三个愿望!"
在她这样祷告的时候,左右的确无人,但在身后,早已有一名七八岁、受戒的小和尚,持帚打扫,把一切都看在眼内。
他好奇地看看朱莉莉,又回头看看右方的大壁国。
她以为秘密无人知晓,咯咯咯地磕了三下头才爬起来。
一爬起来,转身,见一个小黑影,马上尖叫鬼叫的,十分难听。
"哗——你是谁?你听到什么?你不会告诉别人吧?喂,我是说着玩儿的,我根本没爱上白云飞。"
"真像!"
她莫名其妙:
"像什么?"
小和尚一指壁画:
"暗"
她过去,奇怪,一按就按到某一个位置了。冥冥中的巧合,没有人知道这是什么历史渊源了,只一大堆男孩、女孩,伴着一个老头子,又有船儿,又有云彩,又有神仙。
她信手一指。像是像,但:
"这个?去你的!我是'文明先进'的电影女明星,会那么土气?吓?"
气得拂袖而去。
小和尚忽地合什向壁画膜拜,合罪:
"我不是有意的。"
气氛诡异,但她已看不到了。
到了拍戏现场,不禁精神一振。第二十七场是打斗呢。只见白云飞被两名流氓追杀,他身手勇猛,在她眼中是绝对的英雄。若这英雄来救美,是多么光荣而浪漫呢!
可惜,一壁们着胸在哀恳的美人,却是那造作的阮梦玲呀,哼,她惊惶失措,带着哭音,夸张地念白:
"你们这些杀人不见血的恶势力!你们这些不分青红皂白的流氓!你们放过我爱人吧!我求求你们!"
"咳!"
导演大喊。表演中断了,一众愕然。
"再来!"他向着明星,自是不同语气:"不关你俩的事,'钓鱼竿'进画面了。"
面对低下层,又是另一副嘴脸,权威而严峻:
"大烟末抽足么?不是叫你话筒要离头三尺么,换人、换人!"
第一回搅有声片子,真不好弄。
马上一个小工被换下来,满足导演的威风。但白云飞却有点气恼,发脾气,一下子不见了。大家面面相觑。朱莉莉盯着他背影。
导演气得跑掉。
这场戏也拍不成了。
白云飞转身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。
导演未见也走入布景板的后面去。
布景板后面堆放了沙包和杂物。
移开沙包和杂物,赫然是一条地道。
地道下面,大光灯在照射着。
壁上钉了一幅西安的地图,地上放置了水平仪。钻土机、探测器…都是先进的挖掘仪器和工具。
挖掘工程在暗地里进行着。
为什么是这里呢?
地道内所有的人一见白云飞,都恭恭敬敬地招呼。
"老大!"
老大?
连那权威的吴导演,拍戏现场表现得不可一世,至此,也不过是个小角色吧。
——这是一个盗墓集团。
投资者正是田中三人先生。
斯时,日本军国主义分三路进攻中国。东北的是军事,华中是政治,华西是经济。
田中三人以投资者身分,组成一支庞大的电影外暴队,来到西安。
整个集团的首脑,便是白云飞。
他以一个当红小生、文明影帝的包装,肩此重任,因为没有人会对他起疑。
华西丰都大邑不少,何以是西安呢?西安是十朝古都,十朝的荣华相加,不及一个至今仍是天下最大宝藏的始皇陵。——他们曾花一年半时间来部署筹划。失败过三次。
如今白云飞,便拈起一件东西来审视。那是一支青铜箭铁,三棱形。桌面上还有残破的碎片,不知是啥。他道:
"这样的东西,还算是宝物?"
导演以下颔向一个老人示意:
"你跟我们老大说个端详。"
农民装束的老人便从头说起:
"大伙都明知道始皇陵就在附近,可墓室究有多大,有多少宝贝,谁也说不上来。本子上没记载,也没人流传,还不是靠我们——"
"行了,你就快点入正题吧!"
他身边有个徒儿,代他长话短说:
"师父,我说。侯爷本是干'湿活'的,不过见剥死人衣服、珠宝,卖不了大钱。今年七月,我们有了点门路,就这往西十多公里。备了土炸药,'干活'去。开荒时,弄碎了好多盆盆罐罐,也毁了好些像。不值钱嘛,正想把黄金带走,熔成金条,好卖。谁知——"
白云飞忙问:
"怎么了?"
大家只用心聆听。
老人哀道:
"我那老二就——不知咋的,中招了!"
白云飞再细心一看那箭簇:
"上面有铅毒。"
他向导演点点头。导演便向老人道:
"给你十分之一。也够三代吃喝不尽了。"
老人表现得不急不躁。他们要地点,只要有这个在心中,条件再谈判:
"那差远了。我以为是一半。跟徒儿先回了。"
正转身要走。
白云飞掣枪在手,各送一枪,杀人灭口。
师徒两人,懵懂地送了命。
白云飞冷冷地发号施令。
"车从这里出发,往西走十公里,就在二十公里内划一个圆,于此范围内搜索,主要探测地底含铅成分,还有水银毒气。即晚出发。小型飞机我自己用!"
他起立离去,嫌尸体碍路,踢开。
"只为了点小钱,破坏最宝贵的古物,不值得同情。"
第五节
干大事的人,是不在乎牺牲小人物的。他风度翩翩地走了。
——忽闻拍掌喝彩声。
他与众人一愕。赫见朱莉莉。
她笑。
"呀,原来你们躲在这里排戏!好精彩!"
四下一看,冒充内行:
"咦?摄影机放哪儿?"
导演只喝令:
"好了、好了,别碍事,快上去!"
白云飞交换一个眼色:
"让我对付她。"
他露出迷惑女性的勉力笑容,随手把袋中的太阳墨镜往朱莉莉脸上一套。
他搂着这暗恋者:
"看到什么?"
"晤,什么也看不到。"
"聪明!"
"——还有美丽哪!"
白云飞望着这位进禁地的女孩,心底盘算着:她究竟知道多少?
朱莉莉得到他的赠品,开心得不得了。
呵一口气,又用手绢细意指拭,一尘不染。珍重地收好。
自破庙出来,回到附近的旅馆,已是黄昏时分。
她飘飘然地经过那简陋的小酒吧间,只见刚才搬运道具的几名大汉,正在抽烟、喝酒、赌钱。
他们一见这骚货,便齐喊怪叫:
"朱莉莉!朱莉莉!朱莉莉!"
今日,她春风得意,扭力非凡,充满自信,肆无忌惮地坐下来:
"怎么着?"
一个道:
"咦,一脚踢出个屁来——巧极了!"
"怎的这么粗?"
"哈哈!"他们邪笑:"这小妞可知道我们'粗'嚼!"
"怕呀?"
"哼!"朱莉莉挑衅道:"我才不怕,人各吃得半升米,哪个怕哪个?"
信手便拈了桌上的香烟燃点。是劣烟,呛得很。不过闯荡江湖,岂容有失?惟有强忍。
一个见状,有意捉弄,一口衔两根,俄着她。朱莉莉不甘后人,好胜地、一口街了四根。大汉们怪笑,给她点火。洋火喷的猛亮,唬了她一下。
"暧——"她含糊地:"干啥?我怕火的呀,谋杀么?一点也不孝顺!"
"一丁点的火也怕?"
"喂,那欲火焚身时怎么办?"
朱莉莉刚表演抽烟喷烟,被人如此调笑,有点委屈,但觉像个小丑。嗓子也呛得半哑。"呸"地一吐,把烟头都踩扁。
"不抽了,不玩了。"
"玩不起啦?脸皮这么嫩,怎么当大明星?暧?口袋布做大衣——横竖不够料。"
她气得很,悲从中来:
"你们就不敢跟阮梦玲这样玩?"
"老子只要跟你玩,你卖不卖?"
一天到晚都饱受挪揄委屈,才获一点青睐,马上又惹来闲气。小角色都是悲哀的吧。朱莉莉自恨熬不出头,哭出来。但不能让人瞧见,急忙转身跑掉。
背后就传来一阵怪笑声,卑鄙的男人、委琐的男人。她用半嘶哑的嗓子对自己说:
"你以为我料不好?我是命不好!"
嘲笑没住呢:
"晴,哭了!阮梦玲这般红,也自杀过七遍呢!"
不!
一定得飞上高技。
那日子到来了,谁也不敢对她造次。她要报仇!
真的,有什么门路?
这几天一直打听。
终于机会来了。
白云飞穿着黑色的背心泳衣和泳裤,好不英武。自跳板下跌,直插水中,水花慑于他身手,不敢四溅。
朱莉莉的影子在泳池外匆匆闪过。
过了一阵,她出现了。
换过一件性感的彩色缤纷的泳衣,也来凑兴了。她苦心孤谐地在泳池旁绕圈子,拍着水,目的是吸引他的注意。
挺胸收腹地装作偶然走过,遇上了,遥向白云飞打个招呼。
"白先生,真巧!"
他一愕。她在跟踪?她来碰他?"美丽的小姐,你好。"
"怎么一天到晚都碰上你啦?"
他浅笑。
"你不喜欢看到我?"
"哼!"她小嘴一撇:"一看就知道——不是好人!"
"哦——"有点疑惑色变。
朱莉莉扭着腰肢撒娇:
"你跟导演熟,也不让他给我加点戏。我呀,才只有三句台词!"
原来如此。他道:
"念来听听。"
她连忙正色,起立,是充满感情的表演:
"今天我明白了,只有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,才是最摩登的女性!"
他不知她底细,失笑。见她看似天真、浪荡,有点色迷迷,且她又穿得那么少。
他嘴角歪着游戏的念头,先跟她玩一下,玩过了,就干掉她。她好像留不得,吱吱喳喳的大嘴巴。
他道:
"跟我来。"
"到哪儿去?"
"晤——个神秘的地方。"又勾引:"你去不去?"
她越趄了。
"怕?"他笑:"别怕。要是阮梦玲又闹自杀了,反正有你好处。来!"
反正有你好处?
她回心一想,江湖上行走的女子,早晚也得豁出去。也受不了他的诱惑呀。
"我,就回去换件衣服。"扭扭捏捏的。
他的架子来了:
"过了五分钟,我就不等了。"
话还未了,她飞跑回旅馆去。
用最快的速度,换了件艳红的晚装——公家的。不忘披上披肩——公家的。
还有涂口红。那口红,因签名在大木箱上而赔了不少,真不值。
好了,终于一个浓妆艳抹的美女在镜前出现。朱莉莉面对卫生间中的镜子,做出迷人的姿态,自喻道:
"今天我明白了,只有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,才是最摩登的女性!"
回过头去,这小房间中,几个三流小角色,一个半睡,一个看画报,一个剪趾甲,都盯着她,奇怪,如此的雀跃。
拥挤不堪的小房间,她要作别了。
她傲然出门,有如一只孔雀。
今晚一定在舞会中出尽风头了。千人醉,万人迷……但她心中只有一个他。
兴致勃勃地亮相。
一出来,左右一望,前后一瞧,怎么不见他?再看看手表,是不是因自己迟到,他便不等她?真的这样狠心?
四下搜寻梦中情人。
她见到他了,驾着摩托车来。
不是到舞会去吗?
白云飞一身轻便的飞行装束。一见她打扮得如一棵圣诞树,便呆住了。
"你干什么?穿成这样?"
她见男人呆住,还道他惊艳呢。沾沾自喜。——后来才知道苦况。
他把女人安置在摩托车旁,一只附加的"小艇"上,一路风驰电掣,来至机场。
原来把她带上小型飞机上去。
飞机是双座位,一前一后。他把她安置在前面,他在她身后。
双臂环过她,开动了机器。
朱莉莉未坐过小型飞机,且那么接近控制台,十分惊喜。
当他开动机件后,二人升至半空。她才好像突然发觉,他把她紧紧地拥住。
便挣扎:
"不要!不要!"
一边挣扎,一边回头看,呀,不是他,是她的大披肩,把她缠住了。方才满面通红。
白云飞不动声色看她作态,到她发觉错怪了,才调侃:
"女人说'不',心里就是'要'。"
她死要面子:
"我是说'不要'!"
"男人要是知道女人心里头想些什么,他至少比现在大胆十倍。莉莉,我爱你,你爱我吗?"
刚实施"美男计",说着便在飞机上强吻她,十分的刺激。这女的欲拒还迎,十分忙碌。
飞机在夜空中驰驶。沿途是荒郊,下面有驻扎的营幕,做探测掩护。这是白云飞的命令,可见进行得顺利。
在朱莉莉厮混得昏头转向时,他已暗起杀机。于任何一处把她推下去,一定尸骨不全,死无葬身之地。多可惜,一个长得不错的风骚女,若非知得太多……
她酒不醉人人自醉,只喃喃:
"我们回去啦,我头也昏了,不要飞啦。"
雷声忽地一响。
夜空被电光锯齿撕裂了。
一下惊雷好像要诉说人间一件重大的事情,但又说不出所以然。
第二响雷声又追逐而来了。
电光再闪——不,前面出现了一道金色的光,折射自山林丛处,看不分明。
朱莉莉见天气骤变,手足无措。死命紧抓所有的杆状物,飞机开始失控。
风雨来了,像一个巨型的花洒,在大地头上泼洒。
心存杀机的白云飞自身难保,也顾不得险象横生、乱冲乱拉的飞机了。
情急之下,他自行跳伞逃生。一下子人已不见。剩下那惊惶失措的朱莉莉,哇哇大嚷。飞机只管朝前冲去,眼前都是漆黑一片……
她抖颤狂叫:
"救命呀!救命呀!救命呀!"
失去控制的飞机,不能煞止,撞向一些不明物体——
那是一层流沙。
如一个缺口,飞机自流沙层向下俯冲,直如无底深潭。
不知过了多久。
惊恐过度的红衣女郎,早已吓得昏过去,所以她根本不知道,这是多久之后的事了。
飞机终于"着陆"了,但不是平地。
它是顺着一把金光闪闪的巨剑,下坠如滑行。
这剑,便是刚才折射的金光。
它被握在一个金人手中。
金人如同上海的百货公司般,是一座座宏伟的建筑物。它们穿上了夷狄服装,矗立在这个神秘的地方,镇守着。
飞机顺势滑坠,在金人金剑之下,渺小如一粟。朱莉莉被抛离倒在地上。
机器停定了,但螺旋桨仍不断转动。
因此大量气流卷入,空气蹑至这幽黯的地室,回旋不绝。一切深埋地底的物体,开始起了变化。
四周的陶制品,风化成为微尘。
东歪西倒颓败的俑像,被风一吹,混成一片灰紫茫茫。
泥土的龟裂声,重物的坠地声,风沙的厮混声中,起了莫测的翻覆。
看不清眼前景物。
其中一座俑像——
他脸上的泥尘剥落了,一小块、一小块地掉在身上地上。露出完好的脸庞,过了荒凉寂寞的三千年,他的眼睛一直紧闭着,嘴唇也紧抿着。
他的叹息在身体里头巡回,并没在天日中传播过。此刻,
气息如游丝,把鼻翼下的泥尘呼开……
蒙天放复苏了。
漫目四顾,开始适应一切。
转醒过来第一眼,只见一身红衣的、心爱的女子,昏迷倒地。
他马上想跑过去,但手足不灵便,奋力地与陶土挣扎,破茧而出。
前尘历历在目?
冬儿没有死?
对了,他记起来了。冬儿——
她曾飞扑至他怀里,旁若无人地、狠狠、狠狠吻他一下。
在吻他之际,小舌头把不知是什么的东西顶吐在自己口中,渡给他。
他措手不及,已经骨碌地吞下肚中了。
乍醒,一身异样的疼痛。骨头嘎嘎地响,五内有股热流。
山中方七日,世上几千年。
蒙天放不知就里,忙把眼前的冬儿抱起,放置在金人脚下,头枕在它脚面上,显得分外娇小,一身火红,印象弥深。
幸好她并没在火海中化为乌有。
他亲切、怜爱地轻呼:
"冬儿、冬儿。"
她没醒过来。蒙天放此时方抬眼一看,有一铁铸的怪物,停在金人剑下。
他一纵身,攀上去,不明所以,只见全是机关,这里那里一按,几下之后,螺旋桨停了,四下忽地寂然无声,他反而吓了一跳。
勉定心神,见无意外,再尝试扭动机掣,寂静中,突然传来发报机"呜呜呜"的声响,小亮点起反应。外界开始传呼了:
"喂、喂,是老大吗?"
怎么会有人的声音?蒙天放惊觉:
"谁?'
再一扭,又没反应了。
这究竟是座什么的机关?
他曾监管建陵工程,只知暗道重重,弓矢处处,但从未见过这种铁鸟。
它里头还有一些箱子,盛满浓稠的液体。三千年未喝过水,十分口渴。一尝,味道太怪异了,连忙吐出来。箱子附近又有一个暗格,用力一拍,竟弹开来。有一柄黑色的物体,铁铸的管,他把那管子的嘴部细细端详。
"——鬼呀!"
金人脚下传来惊怖万分的尖叱令人毛骨悚然。
蒙天放一看,啊,冬儿不知何时已醒了。
这女孩,一张目,但见四周全是风化剥落的头面手脱身处幽黯之地,在一只大脚之旁,恐怖一如鬼域,只失常地乱叫乱窜。
蒙天放飞身而下,想拥住她一诉衷情,细询何以死里逃生?
朱莉莉大惊失色,奋力挣脱他的"侵袭",还搏斗起来。忽见他手上拎着一柄手枪,还是指向自己的。便惊呼:
"别向着我!"
他听不明白,只把枪管向着自己的脸,细察。
"别向着自己!"
他一怔,枪管指向飞机。
"别向着飞机!"
真是丈八金刚,摸不着头脑了。
"飞机,这是飞机!"朱莉莉大叫:"危险,会爆炸的!神经病!"
这人看来很笨,她便壮着胆子,喝令:"给我!"
咦?他竟乖乖地把枪递送给自己了。得意洋洋,人也抖起来了。这回用枪指向他,要挟他:
"好,退后!蹲下来!举手!不!抱着头,快!"
蒙天放见爱人失了常性,定是受惊过度了。他便一步一步上前,好好抚慰。
"别过来——"
此话未了,枪声一响。太慌乱了。他虽机灵急避暗器,但也被子弹擦过手臂,流血,他望望自己的伤口,又望望她,目瞪口呆。不知何故,心爱的人要用暗器来伤害他?
枪声在地底回响着。
震耳欲聋。
二人对峙,不知下一步该怎么走?
第六节
就在此时,隔了多层石块,传来不清楚的人声:
"听见吗?是枪声。"
"再测。咦,你看,仪器在跳动呢。"
"里头是空的!底下水银含量极重。"
"炸药拿来!"
"这边有个缺口——"
有人要攻进来了。朱莉莉仓皇不已,身在何方?发生什么事?
掩着伤口的蒙天放一听,马上联念:
"冬儿,可能是陛下的人呢。"
"什么'陛下'?"
"始皇帝陛下呀。"
"始皇帝?是秦始皇吗?你认识他?"
"认识。"
她一皱眉,这人真是神经病了。又问:'哪你认识孟姜女吗?"
他急强调:
"不。我只对你一心一意,不认识其他女人"
"那,荆何呢?他是大英雄。"
"哼,"蒙天放激动了:"乱臣、逆贼,已为陛下所伏!不过冬儿,我俩也罪犯欺君——"
人声渐响,他也不想磨路下去,只管拉着她的手,找寻藏身之处。忘了自己的伤。
乱闯乱推离地,金人脚下有个活门,缓缓地转动,露出一个狭窄的入口。朱莉莉不问情由,就随着这男人钻了进去。
刚钻进去,身后已有枪声,是打在岩石上的闷响。蒙天放回身见活门由一铁索所系,便拔到把它斩断,剑锋仍精锐,活门"砰"的一声,已关上了。
朱莉莉以为避过危难,方吁一口气,坐下来。什么东西?信手一检,哗!原来是骷髅。脚下一踢,白骨累累。
这是什么地方?
是一个"陪葬坑"。
看来都是女的,宫女妃嫔,穿的是经罗丝缎,空条黑发白骨。——蒙天放呆住了。
"哗!——哗!"
这个神经质的女孩扑入他怀中,他拍着她,安定心神。但自己开始疑惑。
朱莉莉惊魂甫定,又用力推开他。——实在,也有三分自傲。
"你滚远点!我喊,'非礼'的呀。关久了,见了女人就色迷迷!"
说完不忘掠乱发。
旁观此人,也英武耿直,虽追不上潮流,倒也算个守墓英雄,受伤也不吭声,且好像甚受自己吸引呢,看来自己也魅力四射。
见他无害人之意,也就瞄他一眼,问:
"喂,这是什么鬼地方?"
朱莉莉因着本能,知道这是个非同凡响的"宝地"了。虽是侍奉灵魂的陪葬者,不过一室是珠宝呀。眼睛闪出光彩,飞身上前,把珠宝狂塞进自己身上口袋中。
"发财啦!发财啦!"
这般的贪婪,真叫蒙天放诧异。她见自已被注目,突感不好意思。
"喂,你给他们看守陵墓,也没什么甜头吧,不妨卖个好价钱,到花花世界享乐去。我不会跟人家说的。而且你的陛下早已翘辫子了,何必那么死心眼?"
当她滔滔不绝地说大道理时,蒙天放望定她,他听不见她的话,她像是另外一个人。一个忘记"历史"的女孩。
她的心魂回不到他的时空?
"你叫什么名字?我倒忘了问。"
他伤心地答:"蒙天放。"
"晤,"她点头:"你在这里住上多久了?"
他没答。
忽愣愣地看着两个旗徽。
"喂,问你呀?"
环视这坑,为巨大的壁画包围一周,还有石碑,碑上这样刻着:…洗帝后宫非有干者,出焉不宜,皆令从死,为先帝殉葬。奉天承运,秦二世元年秋。
秦世?先帝?
蒙天放一悟,跪下来。
朱莉莉看不懂上面所刻的小篆,只好奇:
"你干吗?咦,画的是什么?"
"这是陛下的功绩:建陵、修筑长城、建咸阳宫。阿房宫……还有,我被犯封为俑像,千秋守护陵墓。你以身火祭——这是你的名儿:冬儿。"
"我不是冬儿。"她很气恼:"我是LILYCHU,你不要弄错。听着,英文LILY!"
蒙天放颓然。
"先帝驾崩了!"
"哦,"她道:"崩了。光绪也崩了,老佛爷也崩了。你没有过世面呢!小皇帝也当不成皇帝,投靠日本人去了。现在是民国二十一年啦。我看你很久没出过门似的。"
"漫着,现在是什么'国'?"
"民国。哎,你放手,轻点!"
"那秦呢?"
"秦?两三千年前吧。"
朱莉莉在忖测,心下渐凛然,颤声问:
"你是秦始皇的手下,帮他看守陵墓……吓?你这么老呀?你是谁?你是人是鬼?"
她端详眼前的俑像,一身胄甲,一胜风尘,一直在此待了三千年?桩桩件件,都说明了:他是一个"老人",或是"老鬼"!
"冬儿——"
她恐怖尖叫:
"我不要呀!你放过我吧!救命呀!"
一声轰烈的爆炸——
地动山摇。
其中一路探测的人马,已经顺利炸开陵墓了。为首的两个,已用绳索系腰,身子一放,浓烟中,直垂下至地室。陆续地来了十多人。
虽看不清脸孔,毕竟那是现代人,朱莉莉慌忙投靠。大家都踩塌酥脆的陶股。
"呀,你们来得正好!"
这批大汉一见她满身珠宝财物,不问情由,先抢掠一空塞进麻袋中再说。她的收获马上易了主。
烟尘未散,这些男人好似很面善,一时间记不起,正欲查看,却又遇袭。自己竟然认贼作父,不禁又气又怒。
简直是一淌浑水。白来一趟。
朱莉莉并不骁勇,平素呼哩哗啦乱嚷,初临大敌,便僵在当场跺足。
蒙天放机警,还记得任务在身:
"什么毛贼?胆敢私闯皇陵!"
其中一名大汉,见他衣饰奇怪,念到自己此行,乃奉老大之命找出始皇陵所在,盗墓为重,陡地放了一枪。
但蒙天放已知它厉害,以剑借力在墙上一弹,飞身至一人身后,在他举枪之前,已一剑把他的头颅劈下。
就这样,他发挥了他的矫健身手,秦代的郎中令,也非浪很虚名。一番激战,杀得兴起。
朱莉莉见他轻功不凡,大乐,竖起拇指表示钦佩。
"你真是'老当益壮'!"
一名受伤的大汉,在他分神之际,取出手榴弹,掷向蒙天放。
"小心!"
她马上把他一扯——这秦代人,根本不知道手榴弹的威猛。
敌不过现代武器,只好落荒而逃。
拉扯攀上石壁,自被爆破的缺口狂奔出来。二人冲出。
乍见天日,原来一夜过去了。
朱莉莉见到残留在营幕外,有辆小型吉普车。她打开车门,上去,预备开动。
蒙天放呢?
他没有上来呀。原来他一跃跳到车头,站得挺挺的。一如古代战车上的武士。
车子猛一开动,他被逼跌到座位去。这顽皮的一身残破红衣的女孩哈哈大笑。
——不过,
马上,轰地一响。她笑不出了,因为她忘记了自己并不懂得驾驶。
吉普车胡乱地被开动,又难以驾御地撞向这座山的边上。
二人被抛出车外,翻滚了一阵。
空中飞荡着沙尘。
晨霭中,雾气不堪一击,但四野仍是模糊的。
蒙天放揉了揉眼睛,挣扎爬起来。
这仍然是他熟悉的土地。
拥山谷地,外观是一片黯然的红色,说是始皇帝焚书,烈焰不灭,把山都烧成这样了。
他认得。
正在思潮起伏时俏人拍他一下。
"唉,走吧。"
最登样的美女,也不堪如此的一番躁啤,朱莉莉手足都擦伤了,蓬头垢面。
见他定睛看着自己,只觉不是时候:
"走走走,有什么好看的"
简直自惭形秽。
"走到哪儿去?"
"反正得走到人间去,找有人的地方。我受够了!这是什么地方?"
"这是皇陵。"
"我知道!要不走,也就成了我俩的'皇陵'了。"
"不过下面的贼——"
朱莉莉白他一眼。只管自己走:
"你对付得了吗?一派愚忠,光照顾自己本分吧。你流血了,走啦!"
"我是要回来的。"
她早已登登登地掉头而去。蒙天放只得随着她,这个不知变成什么的女孩。
才走了几步,他忽地一怔,赶忙摸摸自己胄甲,怀中失去一物。
不见了?
他很心焦。马上飞奔至吉普车的残骸,仔细遍地寻找……
终于见到了。如释重负,是冬儿的丝履呀。虽然不过是一只鞋。他会心地、拍去上面的灰尘,重新纳入怀中。她呢,很开心地过来,原来发现地上有块玉,是未被抢去的赃物。哈哈哈!
阳光盛了。
这么长久以来,身处地底,没想到阳光是如此的刺目。蒙天放眯缝了眼睛,有点怕光,不习惯。
朱莉莉回到自己的世界了,正欣喜一片灿烂,还活着,好歹有块白玉,想到这三千岁的老人家,他也曾为自己击退敌人——不,是同仇敌代,联手却敌。好歹是"战友",便把自己珍藏的那副太阳墨镜拎出来,递给他,见他无所适从,又为他戴上了。
蒙天放只觉眼前一黑,无限奇异。
她伸手过来,拖着他的手。自作主张:
"跟我来!"
一步一步一步地走。
来到一个不知名的小镇。
镇上有间小医院。
还是先疗伤再说,朱莉莉领了蒙天放坐在候诊室中。
他坐不住,走到一面镜子前,见到镜中的自己。脱下太阳黑镜,一瞧,又戴上了。咦,原来是这样的,又脱下来。奇怪的东西。
但镜中不止他自己。
身后的反映,来来往往都是戴上白色口罩的医生和护士。
——蒙面人?
蒙天放陡地转身,十分警觉地、暗中掣划在手。
他俯身向空着累得不得了的朱莉莉,关怀地道:
"这是'黑店'!小心。"
忽闻传来呻吟声,蒙天放飞身贴墙,一口气往电灯上吹。呼——呼——企图把'触火"吹灭。不果。
她失笑:
"你给我坐过来"
指着一个红十字:
"看到这个'十'字吧?"
"这是什么?"
"你以为是什么?"她促狭地问。
"这是花押,犯人招供,画了花押,就得服刑。"
她解释:
"在这里不会杀人,只是救人。"
适逢其会,rl外推来悬着盐水瓶滴液的病人在痛苦呻吟。他半信半疑。
"他不是在服刑受虐么?"
医生进来了。
朱莉莉喊:"医生——呀不,'大夫'来了,过来吧。"
医生见二人,一个穿古装,一个穿晚装,便问:
"为什么受伤?"
她抢答:
"是。拍戏受伤了。——你看过我的戏吧?"满心期待。
医生没看过,也就敷衍地礼貌一笑,向着蒙大放:
"你得先把戏装脱下来。"
护士持着棉花和火酒为二人洗伤口。他从未经历过这些过程,一直目光如炬地警戒着。
正盯着她的手势。大钟忽峻峭地响起来,已是下午二时整,他刚被吸引回头,只觉臂上陡地一凉——
她拿着针筒,正预备注射。
他缩手,喝问:
"住手!你干什么?这是什么暗器?"
朱莉莉烦死了,但也觉得这男人很可爱。
"我先来吧。"她哄他:"放心,不要怕,相信我,我不会害你的!看,这是消炎的——"
她率先接受注射,以为可以报从容、勇敢,谁知针刺下去,一疼,自己也尖叫:
"哎"
蒙天放心也疼了,便想保护之,她很尴尬地强忍:
"不疼的,不疼的。"
护士见状,喃喃地道:
"这么大个子还怕打针?你看,小孩都比你强。"
顺势一看,有个戴了笨重厚眼镜的小孩,在看书,抬头,老气横秋地望蒙天放一眼,哼,大惊小怪,非常的不屑。他傲然地道:
"我一看就知道这件戏衣是唐代的。"
"不。"他抗议:"是秦。"
小孩便掀着保本,往前翻,一页一页一页:"啊,秦?是秦始皇的秦吗?"
他大喜,终遇上知己了。
"对!"
"秦,到汉,到三国,晋……隋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。民国。看,我背得多熟。"
朱莉莉旁观蒙天放的表情变化,小孩每数一下,他脸色白一阵,渐渐地面无人色。他还一字一顿地:
"民国二十一年,一九三二年。"
蒙天放终于正面接触到岁月的痕迹了,原来已曾经很多年,中国又曾经很多个朝代,秦代毕竟没有流传。他们都已物化,只有自己——
他大为惊愕,无法镇静。身子抖起来,眼睛失神,手足无措:他又不是鬼,那么他是什么呢?他明白了——
始皇帝得不着的,他享用了。
但,怎生是好?
朱莉莉见把他害惨了,便对护士说:
"先打消炎针,再打镇静剂,然后是麻醉药,病人现在很严重。"
她走过去,温柔地,像从前的冬儿呢:
"不要急、不要急,凡事有商量。"
他颓然。百感交集:
"冬儿——"
朱莉莉只得问护士:
"请问你们有德律风(电话)么?我要找我男朋友。"
电话间就在电梯口。
蒙天放站在她身畔。只见她不断地摇动一具黑色的物体,接收了,又向着一个简儿大声地发脾气:
"你是白云飞?我是谁?你好意思问我是谁?你这兔崽子,贪生怕死,自私自利。——我不是人,我是鬼!我现在从坟墓里头出来了,还有个三千岁的魔头押送着!我马上回来取你狗命!"
她向着空气喷怒。
第七节
蒙天放很诧异现代人的内功已是"千里传音"。这真是不可思议的跃进。
电梯的铁闸拉开了,他无意识地四顾,见到一个美艳的女郎进去了。闸拉上,不多久,闸又拉开了,这回,里头竟跑出一个又胖又丑的老妇来。他骇然。
朱莉莉骂完了,用力扔下听筒。
待她走了几步,蒙天放充满好奇地拎起。
"喂?接到哪儿去?喂?"
里头竟有个男人声音。他用力一扔,满目诧异,掣剑在手,反手一劈,整具电话一劈为二。
"哎呀!你闯祸啦。快逃!"
她扯着他,还没到电梯口,他马上把她拦阻。想起刚才变异的一幕,怎能由她往魔洞里去,变得老丑怎么办?
"别过去!"
她怕人追来,便匆匆扯着他自楼梯气急败坏狂奔出去。
他不能适应:
"怎么天下变成这个样儿?"
总算逃离了医院。
这是一条西安风味小吃的食街。小摊子摆卖着凉粉、太后饼、粉汤羊血、油炸糕、柿面糊偏、羊肉泡漠、臊子面……一个大胖子,秃头的,把面团放在头顶上,然后用刀,一下一下把面削成条状下锅。
长久未曾吃过东西的蒙天放,饿极了,正在把烙制的馍掰成小块,浸在羊肉场中泡食。不觉已吃了十多碗。
朱莉莉看着他狂吃,有点担忧:
"你这么能吃呀?我身边没钱呢,刚才在墓里头拿到的珠宝又被抢了,只剩这块东西,大概可换点钱。——你不要走,我去换钱,问问路。"
"你不是要领我回皇陵去吗?"
"见到我男朋友再说。"
她起来认一认方向。他关心地:
"得了。"她回眸一笑。
他看得怔住了。这分明是"她",但又不是"她"。转眼间变成另外一个人,又坚强又独立,什么事都有主意,而且——另有"男朋友"。挂在嘴边两遍了。
正思潮起伏,便听见锣鼓喧嚣,循声望去,便被迷住。他一看,四个同他装扮差不多的秦代武上扯着他。一个道:
"开锣鼓啦,走啦。"
一个道:
"秦始皇都不搭架子,龙套倒开小差?快站班去。"
他乍闻"秦始皇"三个字,便起立。
半晌,朱莉莉沮丧地回来了。
她手上那块白玉,本来就是价格惊人的古物,不过押店的老板欺负她,只肯给她一点现钞,就打发了。
她呼咕着回来。虎落平阳被犬欺,四下一看,他又失踪了!只见乱世的乞丐在位子抢食残余,哪里还有他的影踪?
"天放,蒙天放?"
他到底到什么地方去呢?
她开始有点心焦,这个男人毫无理由地信赖她,听她的话,初来文明世界,不知会发生什么意外。
任朱莉莉多滑头,她也是好心肠的。
便遍街巷地找寻。
突闻草台班起了骚乱。
会不会是他?
一正演出的一台戏,是《荆轲刺秦皇》。扮演荆轲的,在献呈樊效期首级后,便打开地图。
秦皇离了宝座,看地图:
"这一国?"
"燕国。"
"这是哪一国?"
"赵国。"
"这又是哪一国?"
荆轲图突匕现,发难了:
"吮!你这暴君,我恨不得食肉,为民除害!"
他抽出匕首,抓着秦皇衣袖,却刺将下去。袖断。二人绕柱追逐。
后台的几个龙套回来了,没他们的戏。一个个都来根饭后烟。
蒙天放在台下,见台上的情状,只觉虽时移世易,潜意识也得维护故主。
他飞身上了戏台,拦截刺客,加以制服:
"陛下曾废六国,统一天下,建万世基业,岂容后代血口喷人?"
观众不虞有心,都发出喧哗之声。
蒙天放虽然制服了荆轲,身后秦皇,突持道具重物望他脑后一击。他中招了,回头一望,原来是陛下!自己的忠心得不到回报,真是讽刺。
混乱中,朱莉莉在人丛中大嚷:
"蒙天放,你给我下来呀!"
他还没行动,她已趴到台前,把他扯走。
二人逃离一塌胡涂的戏棚。
一路走,她教训他:
"做戏是假的!"
"这个我知道,但不可能歪曲了真相。若无陛下英明,备历艰辛,天下将分裂哄乱。至于我俩,罪犯欺君…"
朱莉莉翻了翻白眼:
"别净跟我说古文好不好?我们年龄有差距。唉,幸亏我没有过去,只有未来。"
蒙天放反问:
"你把我带到何地?"
"找我男朋友送你回去呀!"她理直气壮:"难道我得成天看守一件三千年的古董吗?你一天闯一百八十个祸,累死我了!"
一身破烂的朱莉莉,终于领了她的"负担",回到外景地来了。
又换点了,这是一片树林,只设有临时的化妆间、服装间。
负责服装的一见,哗然:
"朱莉莉!你这是干吗?你快赔!进来换衣服,气死人,怎么搅的,这件晚装我找了一天……"
一手把她抓进去。
其他的小角色掩嘴窃笑,故意造:
"朱莉莉,你好漂亮呀!"
气得她见到谁就骂谁:
"笑?我已差点没命呢,一件衣服算什么?"
人穷志短,人微言轻。
若有机会,真的非好好还以颜色不可。
心中有气,喝骂:
"白云飞呢?非揪他出来——"
白云飞在林子里。
两个在陵墓中逃生的手下已在等着他。
"老大,地方找对了,不过——"
"里头有活口。"
他一听:"活口?"
"是一个奇怪的人,武功很高,会得飞檐走壁,使剑。弟兄们死伤很多,不是他对手。他跟朱莉莉一块。"
"我知道,他长得怎么样?"
其中一名手下,于那半毁的吉普车后座,掀开一些覆盖的杂物,白云飞见到一个偶像的头!
他吩咐:
"把头收在最不起眼的地方去。"
"白云飞!"
身后传来一声娇叱,她正预备飞扑过来找晦气,叉着腰,泼辣地:
"你为什么中途开溜,不管我死活?"
怒从心上起,见他走过来,更是恶向胆边生:
"你心中还有我吗?我早就看出来,你根本不爱我!你——"
白云飞什么也不说,也不辩白,只巧施"美男计",一来便拥紧她,强吻她,不让她继续泼辣下去。
她终于在他怀中软化了。良久……舔舔红唇,腻着声:
"晤——我提过的,那三千岁的古董——"
蒙天放已一掌抓到白云飞肩膀上了,掌一翻,他应声倒地,措手不及。
蒙天放只怒问:
"你是什么人?竟敢对我夫人轻薄无礼,冬儿,你过来!"
"哎呀,你为什么打我男朋友呀?"
白云飞弄不清楚来人:
"莉莉,他是你丈夫吗?"
"才不!我们刚认识的。"
蒙天放已一手把她扯到身后:
"我叫你过来"
外景队围上来了,不知发生什么事。白云飞的手下也严阵以待。他轻蔑一笑,盛气凌人地:
"你是什么东西?"
"我是始皇帝陛下的郎中令。岂容你放恣?"
他的青铜剑也半拔了。
朱莉莉一见此情此景,又在众人围观的盛况之下,故意大声地喊:
"你俩不要'为我'大打出手了,有事好好地说呀!别打了!"
心中恨不得两雄决斗,好让她荣升英雄掌上一美人。
蒙天放也傲然:
"我让你三招。"
白云飞末等他说完,拾起铁铲朝他腰间锄去。他几个翻身,来到他身后。白云飞知蒙天放身怀绝技,也不敢懈怠。
这次决斗,白云飞有个目的,他不知虚实,也没领教过他身手。到底他是谁?来自陵墓中的古人?
二人交手,势均力敌。
白云飞发觉他的优点在矫捷,只可智取,不可力敌。
大打出手,情势不妙,朱莉莉几番欲上前调停,也中了招,终于仆倒地上,惨叫:
"我要死了!"
二男方才暂停。
她生气了。
"你们有完没完的?"
一个眼色,吴导演连忙上前,作好作歹:
"算了,不打不相识。一场误会,误会!"
白云飞拍去身上灰尘,伸手出来:
"小姓白,名云飞,先生贵姓?"
他的手停在半空。
蒙天放不懂礼仪,只拱手还礼:
"在下蒙天放。"
白云飞很有风度地:
"蒙先生远道而来,我先安排你俩回旅馆去,晚上好为你洗尘。"
一招手,一辆小汽车驶过来了。
司机开门让二人上车。他自己呢,驾了私用的摩托车,开车前,有意无意地瞄了她一眼。她稍作思索,竟被迷住。离了小汽车,上了他身旁那座位上。——她到底选择了他。
蒙天放见状,十分无味。
她这般的滑不溜手,心中竟是没有他了。来此一趟,所为何事呢?
不,男人大丈夫,一定得把事情弄清楚,他跟她,难道不留一丝情分?
他把她拐到什么地方去?莫非是好计?
一念之下,学着她刚才的手势,把车门打开,追将出去。
二人去远了,只见摩托车飞驰,她的红衣在掩映。蒙天放妒火中烧,心都焦了。一跃上了楼房、瓦面…市面上硕大的招牌,他一一跨过,步履如飞。一路地追,半途,见到车影,正欲跳下地面来,但路人抬头一看,发觉有个穿着胄甲的怪物,吃了一惊,光天化日之下,惹来一阵哗然。
地面上,交通也很繁忙,有汽车、马车、人力车……方站定,车子都慌乱地响号,把他困在中央,进退两难。路人也蜂拥看热闹了,把心一横,他又跃上屋顶上。
惟有跃离文明社会,方有立足之处。
白云飞在摩托车上,回望他身手了得,也不慌不忙,时快时慢地逗他。
朱莉莉知道他是为吊住她来的,芳心窃喜,大力挥手杨巾,状至得意。
白云飞驾着车,便灌迷汤。
"莉莉,这人对你倒很痴缠呀。"
"嘻,"她装作没什么:"哪里!"
"看来你的迷汤很行。"
"没有啦。"
"你千万不要变心呀!"他故意道,"我想你帮我一个忙,你替我在他身上拿点东西,肯不肯?"
蒙天放一直地追这摩托车和车上的男女,直至旅馆前,戛然而止。
朱莉莉开心得拍掌,因为两个男人都是英雄,白云飞向他表示佩服:
"蒙先生,你真不愧是一代高手。"
他抱拳还礼:
"不敢当。"
只沉着应变。
此时,记者群正包围着阮梦玲,她摆着美妙的姿势拍照。朱莉莉瞥到了,灵机一触,为了吸引注意,必得制造绯闻。
左右一勾二人臂弯,记者们发觉了,忙转向。初逢此优厚待遇,朱莉莉不免悉力以赴,喜不自胜,笑得真甜蜜。
镁光一闪——
蒙天放从未经历此等场面,一闪之下,摄魄勾魂,忙机警跃开。不对头!这是什么?
朱莉莉才不愿放过大好良机呢,与白云飞仍亲热地挽手合照。
蒙天放旁观这西装笔挺的文明人,与他一度的爱人,有说不上来的合拍,而她,沉醉于虚荣中,更是娇媚。
他内心交战。
附近的小贩见这边热闹,原来是明星,也来兜售。一个,持了一大盘古钱币来,问问这位戏衣的明星吧:
"先生,你要买古钱吗?"
小贩一手一大把,摊开给他看。贱卖,一点也不珍惜。他被其中一枚吸引住了。
一拍起,是当年的"半两钱"。
反复细看,只觉连这古钱也沦落了。
朱莉莉把头伸进来:
"晤,假的。"
蒙天放道:
"不,是真的!"
小贩强调:"真的!地里给挖出来,很值钱!"
"嘿!"她笑:"我这件也是地里给挖出来,他才值钱呢!"
把他一手推进旅馆去,神秘地:
"来,我送你好礼物。"
送的是什么礼物呢?
朱莉莉在厕所的外面,不住催促:
"喂,好了没有,快出来!"
大力地拍打着木门。
门开了,乍一亮相,她整个呆住——
蒙天放穿上她的"礼物":一套洋装,三件头。是格子呢绒的。
他还戴了白手套,不过垮垮的,手握一根"木棍",他以为是现代的防身武器,像握剑的姿态,一本正经地亮相了。心想:怎么衣服越来越复杂?好不容易才全盘弄到身上来。——当然,裤子上的拉链还没有给拉上。
朱莉莉笑得弯了腰,夸张地大叫:
"哈哈哈!你这是'文明棍',不是剑!来,我帮你穿好。"
"飓"的一下把拉链拉上来,一点杂念都没有。抢过了"文明棍",示范着。蒙天放给一番整顿,改头换面,果然登样。她上下左右地端详。
"给我转个圈圈!"
为博红颜一笑,他照做了。
一室温馨的气氛。
她笑:
"你要到现代来,当个文明人,看来跟我倒蛮登对的。不过——"
长发仍然很土气。她上前把他的长发放下来,小心地梳理。
回心一想,其实白云飞托她要他几根头发的。便审视梳齿上究竟有没有。没有呀。
悄悄地、不若拔下一两根去交差。
刚伸手要拔,他回过头来:
"你干什么?"
她有点不好意思:
"——我,我要几根头发。"
蒙天放听了,头发?对了,她渐渐地回复"冬儿"身分了。忆起那回幽会,二人不是烧发成灰,混于水中共喝么?她还盟誓:
"这就可以白头到老,矢志不渝!"
他不假思索地、自行拔下几根。她接过,脸上闪过一丝反应:"得手了!"
乘此良机,正好追认前尘,蒙天放忽尔也记得那丝履:
"你的鞋。"
递与朱莉莉,她是否认出了?
但,这狡猾的女孩已得"猎物",如何有心思勾留。见这残破的鞋子,奇怪地拍起一瞧,一边捂着鼻子。末了还扔过一旁,没任何惊喜的反应。
他看住她的一举一动,心往下一沉。
她竟道:
"你要过新生活,就得彻底一点。拖泥带水的,还是一个古人!"
他悲哀:
"我们本来就是古人。"
朱莉莉见惹得他难过,心也怯了,忙上前解围:
"好了、好了,古人也得把肚子填饱的。"
怎么跟眼前这个人,交往得微妙而单纯?
但为着把头发交给白云飞,当下忙把他领到餐厅去。
一生没穿过洋装的蒙天放,浑身不自在地随着彩蝶般的朱莉莉,飞到情敌那桌上去。
白云飞一见:
"咦,蒙先生,你穿起洋装,顶帅的,很摩登."
"客气、客气。"他还礼:"蒙某初到…年代,诸多包涵、指教。"
突见桌上燃了蜡烛,众皆享用烛光晚餐,他很奇怪:
"何以这里不用文明的'发光蛋',反而燃起油火来?"
朱莉莉很淑女地回答:
"这是情调。"
他怀疑了:
"回到古代就是'情调'?"
传者拿来三份餐单。
"请问几位要点什么菜?"
她只含情脉脉地望着白云飞:
"就跟白先生的一样。"
第八节
蒙天放接过这份东西,摸了又摸,看了又看,侍者耐心等候他点菜。
他问:
"这是什么?"
"先生,都是吃的。"
"吃的?"他撕下一角检视,嗅了一下:"白兄,怎么吃?"
"哦,这是纸。你连纸也不晓得?"
"纸?"
朱莉莉醒觉了,开始同情他:
"他没见过纸的。"
"对。"白云飞也省得:"汉代才发明了纸,他当然没见过,算了。来三份晚餐吧。"
蒙天放越发气馁了。自己也是陛下身边的高人,一旦沦落到这年代,连找点吃食也很困难,往下日子如何过?一时间心灰意冷:
"我看,还不如回去了。"
白云飞沉吟:
"让我安排一下吧。现在不谈其他,先好好地吃一顿,权当洗尘。"
"你对我那么好,我们会帮你的!"
朱莉莉诚心诚意地又问:"是吗?云飞?"
蒙天放抬眼,默默着他们一眼。
头发被火速送至化验室。
显微镜下,组织放大数百倍。
化验师示意田中三人过来一看:
"已经做了三个小时了。这几根头发,我也说不上来,质地跟现代人不同,估计有几千年历史,但又不是枯萎,是活活拔下的,因为连着毛囊,有皮脂分泌,基本上是活的。"
田中三人操着不纯正的国语问道:
"活的?你的化验可靠吗?"
"准确度百分之八十。"
白云飞听了,色喜:
"看来那真是个无价宝了。"
田中三人点点头。
"不过——"白云飞继续说:"得把他彻底研究,才找得出长生不老的秘密!"
越想越兴奋——人类至大的敌人是时间,任你是盖世英雄、绝色美人,才高人斗抑富甲天下,到头来,逃不过老死。多少人费尽心思,千方百计,也研究不出延命的药,自古至今,谁个没这奢想?连胎盘也有人肯吃,还是要走就走,只是,如何处置他?
在白云飞心念电转时,他的幕后投资者望定他,道:
"我可以代表国家,把他买下来。"
白云飞考虑一下,便砌词:
"不,当初的协定是盗墓,不是贩卖人口。何况,目的地还没找到,这个人与整个计划无关。我会处置的。"
田中三人微微一笑。
"我们在东北,有个实验场。"
白云飞百思不解。
实验场?
却原来,日本军国主义经过周密准备,已积极着手细菌武器的研究。石井四郎自京都帝国大学毕业,专研病理及细菌学。'九·一八"事变后,在东北已秘密建设"关东军防疫给水部"的雏形,进行实验。
田中三人并没有把军机泄漏,只道:
"我们的实验场,设备完善,如果把这个异人解剖,或进行细菌实验,测验免疫能力……才是医学界的跃进。你们中国不是有唐僧肉的传说吗?若我们把他吃了,也就长生不老了,哈哈哈!"
他提出了一个不可抗拒的数目。
东北?
只要把他骗上火车。
这个不容易就范的男人,只肯向一个女人就范。如何智取?惟有——
朱莉莉道:
"你要我哄他。你知道他只听我一个。"
"对,"白云飞道:"只要他肯上火车。你就哄他说回皇陵去好了。"
"他是好人,为什么要骗他?"
"你不过把他转让给我,根本不必付出什么。"
朱莉莉闻言,心里有数:
"你是把他当古董卖掉吧?"
白云飞不答,正预备施展手段。
朱莉莉撇嘴一笑:
"我要是兜售,一定会遇上个好买主。"
他一听,回复冷漠。
"好,那随便你了。"
她转身欲带门出去。这真是一次赌博,想不到他还在搭架子。——他只不过在"交易"?他对她没表示?自己岂不成了他的跑腿?一点地位都没?
方走了三步,他在身后唤:
"莉莉——"
她回眸,便知已赢了。
"我们不是谈交易。你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吗?"
她心冷了一截。他要到这关头才说"爱"她?这是真面目么?心中忐忑。一下子聪明起来了:
"当然我知道,不过爱情摸不着,没分量。惟有钱——"
白云飞把一叠一叠的钞票拎出来,放在她面前,这也是不可抗拒的数目,却在田中三人给他的那份中,不成比例。
朱莉莉有点心动。但回心一想:
"钞票太薄,而且什么金圆券、银圆券,不好兑现。"
"金子呢?千古以来,还是金子保险。"
换上了金光闪闪的金子,真是人间至大的诱惑,她望了又望,闭目摇头。
在摇头之际,不免念到自己穷了这些日子,从没如此飞黄腾达过,有了金子,往脸上贴金,整个人就灿烂了。
但,她得把蒙天放卖出去呀。
这样的越趄。
白云飞正把心一横,手枪已半拔。
她忽地张开眼睛,意动了。
"我学得聪明了。还是物重情义轻!"
稚嫩的、贪婪的本性,她也把心一横。但又自己说服自己:
"做人就是这样,有时候人出卖我,有时候我出卖人。反正扯平了。"
她把金子都捧走,还没心足,忽生一念:
"我还有个要求,我要当女主角!"
白云飞一笑:
"没问题,一言为定,有你,就没有阮梦玲。"
"真的?"她大喜过望。
"放心,你相信我。"
晚上,她也跟蒙天放讲同样的话:
"放心,你相信我。"
她把他的身子扳转,开始为他梳头。一如秦代冬儿的手势那么熟练!
不同的,是冬儿带着羞赧和深情,但朱莉莉一边梳、一边行前退后地审视,好像装饰一件货物,直至自己点头满意为止。
她又把他装扮回原来的身世。
然后道:
"好了,洗脸、刷牙,早点睡。"
"刷牙?"
她怪叫:
"吓?你从来都没刷过牙?"
他一口泡沫,苦着脸:
"好辣!"
她笑起来,但明天伴他上火车,她就要跟他分别。她忘了叮嘱白云飞,千万不能把他伤害。不,明天一定得这样说。否则怎能心安理得?她辗转反侧。
后来,也预见自己"电影皇后"的风光,看不起她的人,都来恭维讨好。人争一口气,佛争一炉香……
蒙天放一夜都没睡好。
晚餐时,喝过一杯褐色的东西,又甜又苦,有种烧焦的味道,然后一直心跳,眼瞪瞪地看着天花板。在追溯这东西的名字,好像是什么"咖啡",发音很奇怪。
冬儿给他喝的,他也就毫不迟疑地喝了,不光是一杯陌生的饮品,一切都新鲜得难以适从,令人手足无措。
幸好失眠,方有段静定下来的时间做个打算。
蒙天放回复自己了。
把这一天一夜的过程细加分析。皇陵被后人爆破了,始皇帝陛下的隐忧终成事实,一旦公诸于世,乱贼一定乘势挖掘侵占,陛下的万世计划,不是毁于一朝么?他必得前去守护,尽一己之责任。必要时,便把它封了。
然后他又想到,像自己这样长生不老的人有多少?冬儿呢?她是否也一样服了丹药,但失去了记忆?有没有办法令她好转,回复本性?她答应了随他回去,明天会不会变卦?
一一都得弄个水落石出。
白云飞呢,彻夜把这局布好,也是未曾合过眼。
第二天早上,外景地的现场,不知就里的阮梦玲,还坐在一张藤椅上,手执《情天长恨》的剧本,念着对白,越念越是入戏,整个人炫然欲泣,楚楚动人。
她的伤感夸大了:
"谁愿意向这纸醉金迷的花花世界屈服呢?自杀是弱者的行为,不过,要是你也离我而去,在这苦难的时代,我心中的痛楚,又可以对谁说?我要死了…"
培养好情绪,抬头向吴导演:
"导演,可以了。"
谁知权威的导演接了一个电话后,一干人等,见到他的手势,一言不发,不管摄影装备,只把布景板后的重型器械、火药……搬上了吉普车。
目瞪口呆的女主角,不知所指。
"梦玲,上火车,我们要换点了。"
换点?
朱莉莉陪着一身戎装、验明正身的蒙天放上了火车。白云飞道义地:
"蒙先生,我们是识英雄、重英雄,没什么帮得上,也尽了绵力,把你送回老家去。"
"白兄,谢谢。后会有期!"
火车厢外,忽传来吵骂,只见阮梦玲一脸不悦,气急败坏,大箱小箱地搬运上来。犹在生气,忘了仪态:
"为什么说换点就换点?戏还没拍完呢。搅什么鬼?云飞!白云飞"
她一见他,便逮住他:
"你看,这是不是拍电影的?我从影这些年……"
白云飞亲热地扶着她的肩头:
"反正我们都得听导演的。"
朱莉莉见状,以为他对她的承诺在实现中——把女主角换了。不免沾沾自喜,用舌头把嘴唇舔了一下,益发明艳。她斜乜着阮梦玲,骄傲地示威,有点神秘的喜悦:
"是呀,往后导演叫我怎么演,我就怎么演。当女主角有什么难?"
忽地省得一桩,便向白云飞耳语:
"喂,只能研究,不要伤害他。"
白云飞但觉两个女人都很麻烦,一手一个安顿到车厢内。
他自己,闪身进了——
等着他的,是田中三人先生,和一箱金条。
他一进去,田中三人的手下马上把车厢的门关上了。
白云飞看着吴导演点收,然后对田中道:
"田中先生,得到这个无价之宝,总算不枉此行了。"
"是吗?"他抽一口雪茄:"据我所知,你还有事瞒着吧?譬如说,秦始皇真正的陵墓?"
"还没有眉目,不过,我会继续探索。你们先把这件古董运到东北去吧,我们永远是好拍档。"
田中三人的手下,突然,拔枪指向白云飞及吴导演。
"白先生,我们会自行继续搜索这个宝藏的。对不起!"
保险掣扳动。
白云飞大笑。他从容地向着田中三人:
"狐狸终于露出尾巴了。可惜我也是一头狐狸!"
田中三人愕然回顾,他的手下,全把手枪收回。白云飞轻悄地示意,有人放了一枪。
敌人棋差一着,倒身血泊。
他打开箱子,把部分金条扔给他们:"处理得干净点,然后在火车站外等我。"
"是!"
未见,他施施然地出来。
风度翩翩地关上门。
跟吴导演打个手势:他把蒙天放暂交给他。这无价宝又独得了!
白云飞向自己微微一笑。
火车号角长鸣一下,轰隆之声乍起。开动了,全速东行。
火车离站。
站上,赫见白云飞和一干威武有力的外暴队伍,他留下了。
蒙天放上车之后,一直很沉默。
车厢内,与朱莉莉相对坐着。
终于,他也正色地摊牌了。
"冬儿,把我送归皇陵之后,你将何去何从"
她没有答,不想欺骗他,又不想讲真话。
"此番相伴,不知你心意如何?"
"到了再说吧。"
她只好模棱两可地应付着。
半晌,他一笑:"我是不是很笨?"
"不很笨——是有一点笨。"
蒙天放很艰辛地开口:
"你心中可有白兄?"
乍听,她愕然抬头望着他:
"不"
脸红起来,哑口无言。
"如果你俩两情相悦,你就嫁与他吧。一切随你做主,不过,你俩可是真心?"
真心?
朱莉莉一想,人间少见真情真意,且多半是游戏了。自己也很笨。自我欺哄到几时?眼睛也红了。是社会训练她,只有金子是最保险的。万一她什么也没有了,还有金子。
她滴下一滴眼泪来。
蒙天放只诚恳地:
"有句话,要是错失了我就没机会说——不管你变得怎样,我是矢志不渝的!"
见她没话,自个笑起来:
"都说什么'忠臣不事二主,烈女不配二夫',世道也许不流行了。"
朱莉莉带泪苦笑。
"暧,古老的东西才这样。"
他把残破的丝履拎出来,送给她,无声地,好做个纪念。她没有要。
二人的僵局。
朱莉莉终于矛盾地出了车厢透气。
火车正轰轰向前开动。此行出卖了一个爱她的男人,有些不忍。小女人的善良。
忽见阮梦玲捧着一个"头",闯进了吴导演的车厢内。
那是一个俑像的头,跟蒙天放一样,跟她在陵墓中所见的一样。
阮梦玲恐怖地嚷嚷。
"这是什么东西?是谁放在我戏衣箱子里头的?吓死人,导演——"
吴导演一手把她扯进去。
还残留半句话:
"你们简直不是拍戏,不知背后——"
话还未了,枪声一响。
机器虽是那么的嘈杂,但这枪声近在咫尺,怎会听错?
朱莉莉被眼前光景,吓得蹲下来了。脚一软,滚到一角去。
吴导演探首外望,把阮梦玲的一条腿也给拖进车厢内,门马上严严关好。
她浑身发抖,往回爬。
一生都没那么接近过死亡。——除了拍戏。
力不从心,爬得特别慢……
车厢内,蒙天放伤感地凭窗远眺,思潮起伏。
——快速闪过窗外的景物,是长城!
定睛一看,真的,是长城!
他认得!
匈奴军人强马壮,远较汉人为优,但蒙恬将军率兵,以轻快兵骑,锐利长胡,强劲弓管作战。蒙天放自十三岁起,已投将军麾下。他以凌厉剑术,杀人敌阵。
一场血战,马蹄踏过尸体,战车辗过废墟。入侵中原的匈奴,也曾兵败如山倒,丢盔弃甲,人马自长城一个缺口北逃……
幸亏有长城,作为整个北方的边防。
城墙历历在目。
不过,蒙光放的经验,长城在东面。往陵墓不该东行!
他飞快地扑向窗前,断垣仍在。
忽地,后面的某个车厢,抛下一件"物体",太快了,看不清,反正是一个女人的尸体。
他很惊愕,正愤怒间,门外扑进一个抖颤的人,张口结舌。
蒙天放暴喝一声:
"你出卖我!"
朱莉莉惊魂未定,更不知所措。
"如今往东走,还是往西走?"
"——往西——"
他用力扯住她看长城:
"你看,长城在东面,不在西面,此乃我等奉命而建,你骗不了!"
她心虚了,很害怕。
"我明白了,你们调虎离山!"
蒙天放因被出卖,勃然大怒,只觉这女子如此不堪,自己也错信了她,双目发出怒火,一把推跌了朱莉莉,欲杀之。
她拚命解释,但口齿不清,形势危范,非常惊惧地退后,逃躲:
"可不,不,我也…你……"
他不知底蕴,转念,胁持了她好逃出车厢。
吴导演与手下知阴谋败露,出来拦截。他下令:
"老大说过,要男的,不要女的!"
二人面面相觑——原来大家都被出卖了。
朱莉莉闻言大怒,不自量力,竟要冲前厮杀去。
蒙天放见她有勇无谋,胁持的手,改为保护的手,她犹不急:
"岂有此理,这白云飞杀千刀…"
吴导演拔抢了,她又尖叫:
"救命啊!"
蒙天放推倒朱莉莉,只一蹬一踏,向车厢壁上借力,跃至导演头上,一踢,对方连人带枪遇袭。几个大汉也来围捕。
火车一黑,进了隧道。
黑暗中,蒙天放适应得比其他人快。展开恶斗,打倒几人。
在火车出了隧道后,他已扯着朱莉莉,自一车卡冲至另一车卡。
乘客喧嚣中,冲至最后一车卡。
他想跳下去。
火车疾走,朱莉莉狂拉着他:
"不!跳下去会死的,我怕死!我不要跟你一块死!"
见她慌乱成这样,蒙天放只好拦腰一抱,二人撞向最后一个车卡的门。
一阵阵动物的臭味传来。
这车卡载满了牲口。
蒙天放挥剑斩开中间的联系铁索,一下一下,火花四溅,想不到真是一柄宝剑。
牲口车卡终于骤离大队了。
只见往前直奔的火车,义无反顾而去。二人目送着。
马嘶就在耳畔。
蒙天放策一骑,向相反方向飞驰。
第九节
说朱莉莉坐在马背上,毋宁说是瘫痪在他怀中。心咚咚乱跳,擂鼓一样。连眼皮也在哆嗦,整个人不稳不定。
骑着无鞍的马?吓死她。身边都是排山倒海的呼啸声。
只得依靠他保护着。
他咬着牙,表情凶狠,好似雄壮的野兽。汗滴在脸上闪闪生光。大气呼在她身上,共度生死患难。
朱莉莉但觉自己一无是处。偷偷地望着他,目光也柔和起来。
蒙天放很奇怪,这一刹,她真的是心底的冬儿了。但愿不是幻觉。
他开始认路。
——是处是榆林。
他记得,有一回,护驾东巡长城边防,始皇帝立足于天下至高之处,极目江山。
长城之下,有条秘道,循之往西南走,可通陵墓。
只是长途跋涉,马终于也疲累了。
蒙天放爱马,在一个关卡停下来。
人和马饮水、休息。风尘仆仆之中,片刻宁静,于此辰光,蒙天放陷入沉思。
因为重大的变故和矛盾,人更沉默了。耳畔似有大小六十四个编钟乱敲乱响。战场上风云岁月的帷幕拉开了,他感到一阵莫名的震撼。
——人特别的孤单。
他如何保证她往后的生命?他怎能勉强她路上茫茫前路?
前面是重重危难。
蒙天放三思之后:
"我俩——各奔前程吧。你不必跟随我。此去生死未卜,不想耽误你。"
朱莉莉在马背上,不动。
蒙光放只用力拍马,放它走。
马一直前行,她一直回头。
马把他熟悉但又陌生的女子带走了。——如同祭礼,但他亲手放她走。
长城。
依旧雄伟无涯的长城。他目前爱人远去,只孑然一身,在这傲岸的边防止,人,有如一个小黑点。
太阳下山了。
层层叠叠的峰峦,变作一抹紫红,像已枯的血。残阳似血。又似一只挂在天边的大手,发出号召的力量,令他回家去——这是他惟一的信仰。
蒙天放位剑直往上冲。
一直地狂奔,青铜剑依!日锋利、冷酷,用力左撩右臂,城墙都震裂,山石脸无人色。
他冲呀冲把一身的力气都耗尽。
直冲到至高之处。
远景一片苍凉,紫红都变成黑白了。
他也曾是个英雄呀,只是,英雄也有这般难过的一刻,英雄气短。
忽而,他听到一阵刺耳的巨响,抬头一看,是一辆铁铸的怪物,同样的怪物,曾经闯进地底的幽宫,把他解放出来。
是的,这是飞机。
社会已经这样的进步了!人都可以在空中激游了,炮弹火药,也可自空中往下投掷。两三千年前,厚厚的城墙,抵挡过一切镍骼的利器,防御重大而突然的袭击。
——只是,如今它的作用等于零。
看真一点,起落有致的城墙,受不了历史的重压而微微佝偻着,无数的裂缝,丛生着杂草,雄伟只是躯壳,它荒芜已久,一身炮弹的残迹。任何敌人都可一攻而下。
也许敌人不只在北方,也在东方、南方、西方,或者只是内哄,自相残杀,就已经令人人疲于奔命,无所适从。
飞机呼啸而去。
这是来自何方的敌人呢?
四周沉寂下来。
蒙天放按捺不住绝望的伤感。他陡地下跪,在暴烈的红色光团中,痛哭失声。
他痛哭着,一如婴儿。
——这就是当初他们致力的"万世基业"么?
远处,也有一个无助的小黑点。
长城下,马停了,人站定了。
朱莉莉遥望长城高处哭倒的男人。她决定回头,不走了。
因为,天下之大,二人都觉得自己无处容身!
她也一直地狂奔……
飞扑至他怀中。
什么也不管,豁出去:
"我无家可归,金子对我也没意思,我也不要当什么女主角了。"
一边说,一边把金子拿出来,用力往长城关外扔掉,好像扔到大脚底去。
泣不成声。
"你知道我要什么?"她像对自己说,又像对所有的人说:"我并不贪心,只要一个真真正正对我好的人。我要的,本来就很古老,不知为什么,总是得不到。'
蒙天放紧紧地拥着她,轻抚她的头,就像当年,他怀中冬儿的泪滴在重甲。
她送给他的鞋,原来仍在。
朱莉莉此时方才真正拎在手上,反复细看:
"这真是我'当年'的鞋吗?"
她便试着,把脚伸进去,踏足其上,有怪异的声音。——那残破的丝履分明是自己的。
很自然地,她伸手便把带子给绑起来了,不知如何,手势也熟练,就像已穿过几十遍……
蒙天放很感动。
滚圆的落日在荒凉中起了一阵动荡。无地只剩下两个再续前线的爱人
芳菲的药香。
衣角着了火。
拆散了望仙三餐害。
锦被上。
妖娆的惊弓小鸟。
深沉叹息。这是冬儿抑或朱莉莉?
黑发交缠。
无言冉退。
没有衣服,就没有年代,没有过去。原始的。炼丹房中的幽会又重现一次了。
才是昨夜发生的事。
他的身心沸腾、鼓动,好像明知是最后一次,坠入难以控制的惊惧中,真的马上要失去了,用力地抓牢她。像把匈奴首级一劈而下的甜蜜,像报仇。
她的脸很红。刚才逃亡的驰骋的马乱碰乱撞。她想不到会是他的!脱胎换骨,他走过她的身体里,她走进他的历史中。
如果没飞到西安这地方来,如果没勾搭白云飞,如果没坐上那小型飞机。
忽而灵光一闪。
一个远古的老人说过一句话:
"一字记之日'飞',真相白矣!"
是谁?是谁?
她迷糊地呻吟着,眼前一黑。
天渐黑了。
但陵墓的人口光同白昼。
射灯灿然亮着,"轰'懒巨响,接二连三,爆炸了。这个埋藏了三千年、历代无数盗墓者心中最大的秘密,九个以假乱真的始皇陵被识穿之后,终于真相大白。
秦始皇是一生多疑。虽然他有建万世基业之野心,不过也慎防后人挖掘他的坟。
当然他预料不到王朝如此短命,像昙花一现,只传二世,仅十五年。他却预料到这价值难以估计的陵墓,始终为一切有贪欲的人所垂涎。每一个朝代,原来都有人以为他们曾经"得到"。
项羽掘过。牧羊者失火烧过。关东盗贼销铜取停破坏过。石季龙盗过。黄巢乱过。…千言至今。已有九宗,原来都不过是"假"的,是掩眼法。
陵墓修建之牢固与神秘,刻意找不到。是因为一点机缘,从来没有人真正踏入一步的地宫,终被揭露了。
白云飞如痴如醉地狂笑着。
双目发出光芒,一扬手,歇斯底里地向他的手下道:
"大伙小心!这里只一个头,都可以进入世界大国的博物馆!哈哈哈!"
他懂!
他跟所有人不同,因为他懂得国宝的价值,历代的盗墓者,一点也不爱惜文物——它们都是未经歪曲的、最可靠又最珍贵的"地书",因为永远都无法再行生产了。坏一个少一个。他们坐塌陶像,踢碎瓶瓶罐罐,只专门搜寻金饰银锭,熔掉好换钱。
他白云飞,周详的计划,填密的布局,令他一手拥有始皇陵,一手拥有活生生的秦俑,他将是天下首富!即使是虚幻的电影,也捏造不出这样的美梦。
风沙中,蒙天放与朱莉莉二人一骑,接近陵墓,接近危机。
她闭上眼睛,眼角滴下泪珠,她恳求:
"可以不死,我们也不要死!"
"你怕吗?"
"我怕死,何必骗你?"
现代人的意志左右着她。
现代人的科技助长了白云飞的气焰。什么水银毒气?他们都有备而战,一众配了氧气筒,由铁索往地底吊送。
大量宝物,一一又被运出来。一辆辆的吉普车在等着。
一匹愤怒的马,筋肉与血管的网脉都因夜奔而隆起,眼睛闪耀突出,血红的鼻孔贲张,鬃毛在风沙中撩拨,冲进被毁的家园。
蒙天放策马在人群中践踏过。烟雾中,挥创乱斩:"你们住手!"
人群展开混战,子弹横飞。四壁的机关,竟因这无目的的子弹触动,不知从何而来的毒箭四射。巨石凌空而降。
手电筒的光杂沓缭乱。
古代机关,杀了侵略者一个措手不及。手下死伤甚众。
白云飞瞄准,开枪杀马。
马中弹,仰天起碗,一阵抽搐,蒙天放和朱莉莉坠下,压在一块石板上,石板略为下陷,流沙往低处一窜,白云飞立足不稳,扑向二人身畔。三人同滚进一个洞穴中。
身体急速下泻,石柱移动,合并成巨闸。三个人,一起被困在内,这是一条狭窄的走廊通道。手下全在外面,隔绝往来。
人口被堵塞,出口又不过是墙壁。这重门深锁的,是什么地方?
黝暗的环境中,三人的视线渐渐适应了。只见壁上有油灯,一盏一盏地燃着,映照得人人如同星夜下的幽灵。
四周都是石头。世上有什么比石头更紧字呢?是一个凄冷的、现成的墓穴。朱莉莉握着蒙天放的手,马上僵了。
灯,竟渐渐地暗了。
有限的空气!白云飞配着氧气罩,所以呼吸自如,但对峙良久,见那油灯,一盏枯了,另一盏也枯了,他心底明白,空气中的氧,终于也会耗尽的。
汗滴下来。
空气太坏了。
白云飞追问蒙天放:
"这是什么地方?"
蒙天放没有回答。他安详地坐在地上,白云飞脸色一变。
白云飞心焦了,把氧气罩送与他,蒙天放接过,先给朱莉莉。
她深深吸了一口,抖擞一下。蒙天放也学她,深深吸了一口。不知是什么,但他不需要,反正三千年不曾缺氧致命,如今也不怕。
白云飞把氧气罩夺回自用。恨他镇定。又追问:"蒙天放!你一定知道逃生之路的,你说出来吧!""我真的不知道。我的责任只是千秋万世,为陛下护陵。"
他再也不能镇定了:
"长因在此,我们会死的!"
蒙天放毅然道:
"我可以死。"
"不!"朱莉莉闻言,反应激烈,自白云飞手中抢过氧气罩,狂吸一下:"只要有一线生机,都要出去!天放,我们活着不是很好吗?"
她有点疯狂地乱按四壁,企图像上次,因乱闯乱推,金人脚下有个活门一样。这边没有?那边呢?她不住地拍墙。开始虚弱了。白云飞见状,生死攸关,什么也不管,学她那样,幼稚地寻找出路。
他失去一切风度,不再冷静,惊恐中,只软弱地自语:
"我不要死!我不要死!"
朱莉莉的动作粗野了,把壁上的油灯都砸在地上,用力地顿足。她的鞋跟,因力度过猛,嵌在缝中,也因此——
机关竟被触动了。
走廊通道尽头,石壁缓缓开启,另有洞天。
不过,看真切点。那并非任何出路,只是一个墓室。
墓室四壁萧条,在中央,孤零零地,有个盒型的东西。前面燃了一盏长明灯。
"呀!"蒙天放失声道:"此乃陛下灵柩所在!"
白云飞半信半疑:
"秦始皇的棺材?"
"这东西?"朱莉莉也道:"多不起眼呀。"
蒙天放道:
"你们看,骊山南麓的蓝田,盛产美玉,这是一整块的蛇纹黄玉,出自天然。是稀世奇珍。传闻中,它能对尸体起神秘的作用……"
"真的吗?一整块的玉?"她问。
白云飞兴奋起来,仰天长啸:
"我找到了,我亲眼见到秦始皇的棺材!我的名字将会在历史上出现!"
蒙天放苦笑一下。朱莉莉绝望地投至他怀中。见到棺材,大去之期不远。死在一块,大概是无意。望着这控制不住自己的白云飞。
"命都没了,要这些有什么用?你也不过是个盗墓贼"
白云飞神经质地、在这墓室中绕着圈子,走了一圈又一圈。他快要死在这儿了,只把最后能见到的。摸到的,都尽量吸收。他自嘲地笑着,比哭还难听:
"我不是贼。你看,多宝贵的东西,永远长埋地下?不,八国联军打来了,日本人攻进了,这些文物,不让冒险家给放进外国的博物馆好好保存,到头来,也会被自己人毁灭的!我不过做买卖!"
蒙天放哑然。
人之将死,也难分敌我。好不容易,来到最重要的地方,陵墓的心脏,那又如何?白云飞用力撕扯着头发。
蒙天放近乎低吟:
"万世基业,也不过是过眼云烟吧。"
白云飞贾其余勇,爬到灵拒之前,仔细地看。念到是最后一刻,多不值!为了这样的一个陵墓,他开始敲打这坚牢的蛇纹黄玉,一整块的美玉呢!随便敲下一角,已足够一生吃喝不尽,但如今…··他兽性大发似地踢它、打它,拿起长明灯便砸下去——
地动山摇。巨变发生了。
缺氧垂死的人,面面相觑。剧动间,东歪西倒,为什么?为什么?连隔绝在外的盗墓贼都仓皇失措。
像足月的婴儿在子宫中剧动,他要诞生了。用自己的力气挤出来、挤出来。
谁也想不到,这整个的陵墓,因灵柩受了惊扰,突然发生这样的巨变。
四壁巨大厚重的石头陡地分成方块,重新组合,嵌成一道古城墙。
南北各出现了两个城门。
这是一个"内城"。
整个内城,在火速的运作中成形了。
——它不是沉下去,它向上升!
慢慢地升动。一直向上。
最先,是金人的巨头,然后是身躯,巍峨地、矗立在地面。当十二金人站定,傲然俯临大地时,烟雾弥漫,风尘滚滚。渺小的数十人,只张目结舌,被钉牢在原地,任随身畔一切景物变化,无能为力。
内城升到一定的位置,要然而止。
蒙天放曾经参与早期的建陵工程,他明白了。陵园的布局,是秦都咸阳城市局的再现。
灵柩所在的地方,是一个小小的中心点。始皇帝的龙体被安放于此,实在是寄望有长生不老再现人世的一天,只要他没死,灵枪一动,他就连同他的"世界",重回地面,他如猛虎出押,建立王国,传二世、三世,以至于万世,传之无穷……
他一定预计有这么的一天!
而这般宏伟壮丽、一望无际的内城,不过是一重一重的外城所包围保护的中心点。往外推算,究竟有多少个坑室?多少座建筑物?多少道城墙?占地有多广?人地有多深?
也许就在整座骊山之下。也许在整个咸阳之下,也许……没有人估计得到。
惊魂未定,他们又看见原来周遭是一个庞大的兵马俑阵。似乎在组成一个整装待发的守护团。城门东边有三列横排,每列七十个的武士俑,手执宝剑、吴钩、矛、弓督、箭键、铜失为兵器。西边除了俑阵,还有战车六辆。这些俑像一个个器宇轩昂,精忠护主……
尘埃落定,环视四周,赫然发觉,原来此处便是——
啊,一架架的飞机在静静的黑夜中稍息。西安机场!对了。朱莉莉认得了,她第一步踏足之处!
秦始皇千谋万算,也无法预计,王国卷土重来,东山再起,经了岁月,已经蜕变成一个文明的机场!
内城一切,都开始接触到空气了。
排列整齐的军阵中,俑像又经风化,泥尘层层剥落。有的瘫成碎片,有的还余半身,有的,咦?他们的肉身显露出来,一个个,都缓缓地吁了一口气……大约有五十人。
他们都活着?——对了,为陛下点中试服长生不老药的;在一个初夏的清晨,惊怖无策的方士各把姹紫嫣红亮黑的丹药倾倒,自炼丹房,随下水道,汇流至马厩外,刚巧有郎中令的部属,无意于洗漱时喝过一两口的……
这些丹药都是"真"的,只有多疑善妒寡恩、虎狼心肝的始皇帝,不相信。结果,"试"的人都活着,那最想活的人,却死掉!
他们乍醒,只晓得完成未尽的口号:
"愿陛下万寿无疆!"
现代人等,白云飞和朱莉莉如人鬼域,骇然失色。
蒙天放一看,就认得同袍:
"这是我的人!"
白云飞不再软弱了,他又获得大量的氧气和勇气,坚强地,故态复萌了。他也振臂一呼:'"我的人过来!"
他的手下都归队,敌我又再壁垒分明了。白云飞兴奋得眼睛红了。不止蒙天放一个呢,这里有五十多个,全都是活着的武士俑!
"这将是世界上最宝贵的东西!你们知道吗?先攻下来再说!"
马上,双方对峙。
四下战鼓敲起,蒙天放下令:
"别让敌人击倒!小心!"
战车被策动,在地面击起火花,手中都是精工制作的青铜兵器,虽经二三千年地底埋藏,不蚀不锈,锋利依然,他们都是一片忠心的精锐部队,可惜——
时移世易,武器进步得太利害了,血肉之躯,又怎敌得过枪炮?蒙天放见他们一排排地冲锋陷阵,却又一个个地倒下来,心也疼了。但如何解释他们无法理解的变迁?他们的基本反应是却敌,以身相殉。
机场的夜灯照耀着,惨白的强光,如同水银灯下的战争场地,碧血黄沙中,呐喊格斗,原始的武器,只伐木劈石地厮杀,双方如潮地一时涌至此,一时涌至彼,死伤不少,血的腥味在空气溢泄。
白云飞攀上一架飞机,飞机能起飞,失去控制,在地面乱转。螺旋桨把四下的人头整个切下来……
白云飞终于开动了飞机,蒙天放从没沙种峰验立足不稳,又见人渐升空,怔住的一刹.白云飞明小手快,拔出枪来,正待开枪,青铜剑已出,右臂吃了一招,手一麻,枪往地面堕下,他奋力一推、一踢,蒙天放也握不住剑,应声飞堕。翻身着地时,大地闷哼微露。蒙天放攫他不住,也立不起来。
白云飞夺得青铜剑,在低飞的机上,朝蒙天放力挥,剑风所至,眼看便死在自己的利器下了,忽而有人扑身在上,为他挡了这一到,受了重创。这是贪生怕死的朱莉莉!
蒙天放愤怒得全身发抖,脸孔扭曲,他要把他撕成碎片。如同受伤的猛兽,发出吼声,漫天漫地只有淮一的意念,便是报仇!
不过敌人转瞬飞远,他心焦如焚,地面有刚才堕下的手枪。他抬起,枪嘴指向自己。白云飞冷笑。浴血的朱莉莉,大口地喘着气,发不出声音:"别——"
他拎着这现代的武器,根本不知如何使用。突然,他记得了,在陵墓,朱莉莉曾如此地伤过他,他记得了:那管状物指向对方,桶上有个机关,他瞄准,一按,枪声一响,对了!就是这样——
飞机上轻敌的白云飞中枪了。
连人带机重重地撞向地面那孤零零的始皇帝灵柩。在那遥远的地方,轰然巨响,大火撕破了夜空,冲出重围,直蹿九天。大股的黑烟蟒柱,盘旋上升,在人见不着的高处,书写了一段兴亡史。
爆炸发生了。
以灵枪为中心点,地面开始下陷,山崩地裂。人、飞机的残骸、火海,都遭活埋,死伤之众不能幸免。
蒙天放抱着米莉莉觅地逃生,迄通在地,像用根粗糙的毛笔写着血书。他狂唤:
"冬儿!你不要死!"
在他的怀中,塌倒的金人巨像庇前下,有片小小方寸之地,她什么也记不起了,呀,只有三句台词,于此关头,不知如何便弹跳出来,她背诵着。是灵魂的回忆。抖擞余勇,喘息着:
"今天我明白——了,只有——"时日无多,她越念越快,急急忙忙地:
"勇敢地在爱情面前低头的女性才是最摩登的女性!"
她仍然是朱莉莉。在最后一刻,她毕竟回到现代了,不过,她到底也爱上他。他一点也听不清楚,因为,她被沙石扯进断层下,无底深潭——
他只拼命地狂奔,一直往前,身畔有她的余音:
"你不要死!我会再来的,等我!"
她会再来?
这信念支撑着他,活下去,等。
过了很久很久,地面恢复平静了,整个内城消失了,这秘密再也没人知道,又复长理。蒙天放颓然坐倒,不知过了多久。
"唉!"
——他听到一下令人毛骨悚然的叹息。
激战过后,这西安机场已经回复平静,只是地面一切现代化设备,飞机和人,都与最古老的文物一起埋葬,是谁为谁陪葬呢?一时间也弄不清楚,地面空余一道浅浅的界限。
什么也没发生过似的。包括他那不死的爱情。
只是,他分明听到一下叹息。
蒙天放警觉地四下张望。
他见到一个身影。这是个意态阑珊的迟暮英雄,五十多岁了。他诧异于此竟有个幸免于难的局外人?
他问:
"这位老先生——"
太阳尚没升起呢,空气中荡漾着破晓前的寒气。天际有颗巨大的晨星,如同举世孤寂的、眯设的独眼。薄明中,苍茫间,他缓缓地、缓缓地回过身来。
他,就是秦始皇帝嬴政!
衣履仍是一等,已经不起岁月。目光依然单锋,不忽而威,不过鬓发残乱——整个人有点过气。他仰天一站。
蒙天放大吃一惊,倒退一步:
"陛下"
始皇帝望定他当年的臣子,仿如隔世。他深沉地道:
"徐福一去不返,朕坑四百六十余名儒生于咸阳城外,惟未息心,及至五次巡行,病重沙丘,遂孤注一掷,吞下一颗残留之长生不老药。"
"陛下终于也吞下丹药了?"
他点头:
"朕假死之时,浑身发出奇臭,赵高与五六宦官,把联放置于可调节温度之辊轿车中,随车以一石鲍鱼辟臭,自九原直道抵达咸阳,葬于骊山陵。"
"陛下叱咤风云,可惜,世道已变。"
始皇帝自嘲地一笑:
"朕只赢得'暴君'恶名,生生不息。"
"不,"蒙天放耿直地道:"'是圣、是魔,千秋功过,未可轻议。"
"无故,"他面对这同一时代的、同一命运的英雄人物,有点款效:"朕与你,千秋不死,似亦难容于世。"
"陛下将何去何从?"
他静默一下,苦思:
"朕也不知,朕连立锥之地,亦付厥如。"
回首自己一手兴建的、辉煌而又宏伟的地宫,以为可以万世长居,雄霸天下。它花上了三十七年、七十二万人力、举国的财富…咖今亦归于尘土,再无觅处。是的,他连一个栖身之所也没有,举头不见片瓦。
始皇帝自怀中取出那枚保存到今时今日的"半两钱",他一生喜欢赌博。只把钱币往高空一掷,它机灵打转。他道:
"好,见'半两'二字,朕即往北行吸面,便朝南走。"
钱币终落在地上了,他见到这两个字,他一生的心血。他开始仰天狂笑,双目也发出慑人的精光。他人不死,心也不死:
"哈哈哈!要重振雄风!哈哈——"
他在狂笑声中,孤傲地往北去了。
笑声回荡着,蒙天放缓缓地、缓缓地下跪目送这个才华盖世、但又备受唾骂的霸王。
黑夜与白日曾争执不下。终于,东方燃起一点红光,像刚吹旺的火炭,正蓄锐发出轻微的、劈啪的声音。
日子又过去了。
这是一个月夜。
连月亮也十分红。
月光照射进一个坑里。
坑中有很多遗体,七歪八倒,手足折断,半崩塌的头,拦腰一截的身,胡乱地躺于泥尘中,目空一切。
看真点,不是什么遗体,而是一个个尚未复原的俑像。
有个专心致志的黑影,动也不动地坐着,凭吊他往昔的同抱。
真想不到,这亘古的秘密,因为天意,终于露了端倪。
中央人民广播电台中,新闻播音员以一贯激昂而前进的腔调,向广大的劳动人民宣布轰动的事件:
"解放后,我国出土了不少文物。在党的英明领导下,一九七四年三月,临握县晏寨公社西杨村的社员在农田建基挖井时,发现了秦兵马俑坑。秉承'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'的精神,百折不挠,终于,三个俑坑经过重修复原,如实地反映了我国封建社会初期雕塑艺术的高水平。
"究竟整个陵墓有多大?估计探测到的,只是原面积的十分之一,而已经开掘的,又只是探测到的十分之一。未知部分,复杂到深不可测。可见封建帝王的剥削。
"国家对这批文物十分重视,设立了'秦始皇兵马湘博物馆'。并在一号坑原址,建筑了一座大型展厅,于一九七九年建国三十周年时正式开馆。被誉为'世界人大奇景'之一。……"
蒙天放在这个地方已呆上了五十多年。与他生命中息息相关,最密切的男人和女人作别后,原来又到了一九八九年,如今已是建国四十周年的日子。
这二万多天过去了,真是一段难熬的辰光。
不断地有战争,内忧外患;不断地有运动,波橘云诡。
他在蛰伏中。
他情愿是个平淡而安静的老百姓,国不是他的国,君不是他的君,人海茫茫,他蒙天放,不过是个沦落的英雄。冷眼旁观兴衰起跌,人间正道是沧桑。
岁月悠悠,长生不老又为了什么呢?
——他变得深藏不露,沉默寡言。
为了一个缥渺的盟誓?
微雨天。
一辆辆日产旅游车,把游客送到兵马桶博物馆参观去。
涌坑中,蒙天放已是个熟练的工人。穿一件长袖白恤衫,卷起了袖管,架了眼镜,剪了个平头,拿着小小的扫子,把崩塌俑像上的尘土扫开。长久地蹲着,坚毅的嘴唇一直紧抿。
对面是个年岁较大的同志,拿着小扫、小挫,干着同样的工作。他是个考古学家、大学教授,国家分配他来,便义无反顾地来了。
老郑道:
"顺导很赞赏你,说一经小蒙修补过的头,就神了、活了。以后接头术都交给你了!"
蒙天放一笑,无言。老郑又欣欧:
"咦,你也修了十多年吧?我就显老了,眼睛快不行了。"
不远处有个女同志一看手表:
"小蒙、老郑,吃饭了!吃好了再修吧,又跑不掉的!"
——没有人明白他对同袍的感情。
这时,一队日本的旅行团来参观了。队伍中有几个女孩,皮肤绊红,娇小玲球,都是学生模样。正收了雨伞,在馆外拍照,叽叽叭叭的日语:
"哗!真伟大!"
"你看,原来是这样的,快来!"
说毕,又不大好意思地掩着小嘴娇笑。
"靖子!靖子!快来啊!"
她来了。
专心地欣赏着,若有所思,又不知是什么因由。发自内心的欣悦,恋恋不舍。她轻叹:
"真说不出来,我很喜欢呀!"
就在这个时候,蒙天放刚拎着他的搪瓷盛皿和一双筷子,到食堂领饭去。这个工人,隔了高墙铁栏,一行行的甬道,一个个的俑像,那么远,但又那么近,咫尺天涯,马上在人丛中,把她认出来!
他如着雷便。她说她会再来,真的被什么牵扯来了。冬儿。她来了、她来了、她来了……
诞生在异国,成了一个日本女孩,但冥冥中,还是魂归故里。
女孩瞥到他,自是认不出来。只羞涩、单纯地一笑。似曾相识。
雄伟壮观、辽阔广大的俑馆内,古今交融的世界,人都很渺小,只是,世上还有些东西,是永恒不变的!
他很越趄——不想她为他再死一次;但,又忍不住——